《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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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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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在他身边祈祷的。」 

  「祈祷有什么用啊!」 

  她一脸平和地看着我,彷佛我是迷途的小羊,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大跳大叫,而她是指引我迈向心灵平静的明灯。 

  「医生,你一定没有信仰吧…你不明白信仰的力量。只要你信仰够坚定,只要你知道神无时无刻都与你同在的,你会充满信心,有勇气度过任何难关。千万不要小看心灵的力量,精神的力量会超脱所有物质的难关……」 

  如果有什么声音比清晨耳边的蚊子叫更恼人,那一定非传教者的声音莫属。我打断她的话:「那孩子的爸爸呢…你先生会有什么看法…」 

  「他人在国外,不过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说得也是,要不是自己是忠实信徒,谁受得了这样的老婆。 

  我望了诊疗室里的孩子一眼,心中怒火笔直升起。他脸色白得吓人,小小的身子跟死神搏斗着,只有旁边的点滴瓶在维持他的生命,而他的母亲却一脸安祥地在这里跟我讨论宗教的力量。真是可笑,人都昏迷了,哪来的信念啊… 

  「请问一下,你真的是他母亲吗…」 

  她好象很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很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的冒失:「医生,我相信神一切自有安排。」 

  正当我脑血管快要爆掉,眼看「○○〈音读:见或〉」两个字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对呀,神自有安排,那么,现在我站在她面前,不也是神的安排吗… 

  「太太,老实说,我也读过很多报导,很多得了绝症的人,靠着虔诚的信仰跟求生意志,最后都自己痊愈了。所以啊,其实我是很相信宗教治疗的。」 

  她微笑:「那就好。」 

  「所以我们打个商量吧…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你去把你儿子叫醒,叫他亲口跟我说:『神会救我,我不要输血。』,我就依你的意思。否则五分钟一到,我就强制输血。」 

  她脸色微变:「你不能这样……」 

  「不好意思,我可以。你听过『强制医疗』吗…今天病人进了医院,医生就有绝对的权利跟义务要治疗他,你要是任意妨碍,我有权报警抓你。」 

  老实说,这全是胡扯,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这条法律,只是觉得这种事要是没有法律规定那就太没天理了。 

  「我是他妈妈,我当然有权决定。」 

  「很抱歉,这是法律。」 

  「我要办出院。」 

  「我不会开出院同意书给你的,你要是硬把他带走,我们就警察局见。」 

  她超凡出世的安祥神态顿时无影无踪:「你根本是在刁难我!」 

  「哎哟,不要这么紧张嘛。你信仰这么坚定,神一定会帮助你的,五分钟没问题啦,呃,不对,只剩四分三十秒。快点去吧,他一定会醒的。四分二十五秒。」 

  我转身要走,她对着我背后大叫:「你自己没信仰没关系,但是你要尊重别人的信仰啊!」 

  我回头对她大吼:「我当然尊重你的信仰!今天要是你躺在那边,我连一滴生理食盐水都不会给你!但是那是你的信仰,不是你儿子的信仰,现在受苦受难的是你儿子,不是你!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要听他亲口告诉我!四分五秒!」 

  「神不会原谅你的!」 

  「请便!反正我自己的神会原谅我!要是你们家上帝有什么不满,叫自己来跟我说,轮不到你在这里放屁!三分五十秒!」 

  四分钟后,两个身强体健的医护员按住她,眼巴巴地看着我给孩子输了血。 

  小孩救回来了,但是没有人感谢我。那个母亲拒绝再跟我说话,每次看到我都会露出嫌恶的眼神,因为我用脏污的泥脚踩进了她心中纯洁的圣堂。等孩子一脱离险境,她马上办了转院。过了不久,教会来了一群人向院长抗议,说这家医院不尊重他们的教义,还扬言要开记者会控诉。 

  院长还带着我们一群人,包括主任、住院总医师、住院医师、实习医师像母鸭带小鸭一样排成一列,去他们教会道歉。回来之后,每个人都被痛骂,被骂得最凶的,自然是罪魁祸首--我。 

  「你以为你是谁,小小的实习医师,住院医师不在,你敢自作主张…」 

  「那时候情况紧急……」 

  「越紧急你越不能妄动!再怎么样也该跟住院医师商量!」 

  「可是那孩子再不输血就死定了啊。」 

  「要是输了血,他还是死了,你怎么办…到时他们全部要你负责,你怎么办…」 

  总医师频频向我使眼色,要我少开口,但是我一肚子怨气,哪里忍得住:「可是要是不输血,那个母亲也有可能事后翻脸来怪我们啊。再怎么说孩子也救回来了……」 

  「你的意思就是,那是你的功劳了…」 

  「我没说……」 

  「你想想看,他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信教信得这么诚,你硬给他输血,他以后在他家里怎么过日子…他妈妈要怎么跟他相处…这些你到底有没有考虑…」 

  我哪想得到啊!救人第一不是吗…我在心里大叫。 

  「还有,你居然在急诊室里对病人家属大吼大叫,把其它病患跟家属都吓得半死,你要怎么负责…」 

  事后想想,院长说的多半是气话,要是我够机灵,立刻俯首认罪,搞不好就可以大事化小了。可是我被那些无理的指控轰昏了头,只能铁板着脸,一脸不服地默然不语,这副德性院长当然是越看越生气。  

  等我好不容易觉悟,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处分下来了:实习成绩不及格,重修一年。 

  在上实习课之前,学长姐都殷殷告诫我们:「实习虽然辛苦,但是只要你不出什么大trouble,基本上是不会当人的,所以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在这「基本上不会当人」的课程被当,我又成了天下第一人。 

  有人间接传达院长下决定时说的话给我听:「让她重修算客气了,要是那小孩有什么意外,她铁定退学!」 

  于是,恶女杨黑人这回真的是黑得发亮了。 

  「我不要看医生!」那个小孩大叫一声,便挣脱了他母亲,拔腿跑出门外,我跟他母亲连忙追出去,没想到他小小年纪,那双短腿却是跑得飞快,跑了一条走廊还是追不上他。在他跑过转角的时候,一双亮粉红色的手臂骤然一捞便将孩子抓了起来,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妇抱着那孩子,娇笑着说:「抓到了哟!」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听得让人骨头都要酥掉。孩子忽然被抱住,吓了一大跳,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姣好的脸庞。 

  那位太太爱怜横溢地看着孩子:「不可以在医院跑哦。」 

  我跟孩子的妈感激涕零地上前正要把孩子抱回来,孩子忽然张口,吐得她满身都是,连她胸前那朵美丽的山茶花也不能幸免。 

  孩子的妈吓白了脸,抱着孩子连声道歉,我心想这下完了,那套香奈儿不知得赔多少钱;但是这位贵妇只是稍微楞了一下,立刻摆出笑脸,摇手说没关系,要她赶快把孩子带去给医生。 

  那位妈妈千谢万谢地走了,我则带这位好心的香奈儿天使到休息室,找了套工作服给她换。老实说,心里对她颇歉疚,因为之前看到她一身华服,光鲜亮丽地坐在候诊室里,心里还恶毒地想她不晓得是那个有钱老头的小老婆,没想到她这么热心温柔,忍不住觉得就算她真是小老婆,也一定是个好人的小老婆。 

  「呃,对了,你的小孩呢…」这里是小儿科门诊,她自然是带小孩来看病的。 

  她摇头:「不是,我不是来这边看病的。我是内科的病人,因为在等检查报告,顺便来看看这边的小孩。」 

  原来是位充满母性光辉的有钱太太,一定是巨蟹座。可能是那位富翁年纪太了,力不从心,她一直膝下空虚,所以对小孩特别爱护… 

  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胡思乱想,她接着说:「我是你们刘医师的太太。」 

  我真是尴尬到极点,只得抓头傻笑:「哦,哪位刘医师啊…」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彷佛我不认得她先生是天大的罪过,问题是,医院里大大小小医生姓刘的加起来快二十个啊! 

  「心脏外科的刘医生。」 

  这我就知道了:「哦,最红的那个。」 

  她欣慰地笑了,原谅了我的过错。好一个以夫为贵的女人。 

  我心里暗骂自己狗腿,不过我也不全是说谎,她老公真的蛮红的。 

  我已经不只一次在护理站里,听到护士们在谈论心脏外科的刘克贤医师如何如何了不得,几年就拿到博士学位、几岁就升副教授、得过几个奖等等,不过她们这么热衷讨论他的主要原因自然是:他长得颇帅。 

  我不否认刘医师的确是玉树临风,颇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不过他的脸型有些像吕昭瀚,让我几乎是直觉地就给他扣了分数,而那双总是隔着镜片冷冷看人的眼睛,更给我一拳打扁那希腊式高鼻子的强烈冲动。 

  「雅萍!」我跟刘太太回过头去,赫,说人人到。 

  刘医师大步走过来,扶住他太太:「你怎么到处乱跑呢…医生都找不到你。」 

  她笑笑,柔声说:「没事,我只是来看看这边的小孩。」 

  咦…我暗自吃惊,她的声音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无力…刚刚的眼神好象也没这么迷蒙吧… 

  刘医师很不以为然地说:「身体不好还不好好休息,又生病怎么办…小孩在家里看还不够…」 

  她疲倦地一笑,身体微微往前靠,几乎是整个人软软地挂在她丈夫身上:「我还好啦,只是有点头晕,四肢无力…」 

  四肢无力…刚刚那个小孩起码十公斤,她一把就抱起来了耶。 

  「好了,快点回去休息。你的衣服怎么了…」 

  「刚刚帮忙抓小孩,被吐了一身。」 

  刘医师这时才第一次看我,严厉的眼神,显然是怪我不该让他太太这么劳累。 

  她挽住他的手臂,甜甜地说:「好了,我们走吧。杨医师,谢谢你哦。」对我嫣然一笑,但那笑容里炫耀的成分远大于友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刘夫人叶氏雅萍」,从那以后,她每周三都会固定在小儿科候诊室里出现。每次她都会带着点心来请候诊室里的小孩吃,只是她常常找错对象,把炸薯条拿给肠胃炎的小朋友,总是把其它的母亲吓得一身冷汗。 

  最要命的是,护士跟实习医生〈正是在下〉只要看起来稍微闲一点,就会被她硬拉去聊天,花上至少半个钟头陪她看她独子的照片。她儿子才上小二,一个长得很像父亲的小孩,但是几乎每张照片都板着脸,一副对谁都不屑的神情。她喜孜孜地夸耀着,说她的儿子有多么聪明,小小年纪就讲得一口好英文,功课永远是前三名,而且伶牙俐齿,上课还会站起来反驳老师。怎么听都只是个被宠坏的欠揍小鬼而已,她却得意洋洋。 

  而每次必演的戏码,就是她的名医老公一定会出现来接她,而她也一定会收起之前的活泼,表现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倚在他身上有气无力地相偕离开。 

  我私底下问过内科,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对方嘿嘿一笑,留给我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 

  我对她的作法不予置评,因为对某些人来说,在生活中演演戏也是一种情趣。但是,三不五时要被迫听她的甜蜜家庭故事,对一个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的实习医生来说,实在很难消受,每次都得拼命找借口摆脱她。但是又不能做得太明显,让她察觉我的不耐烦,因为我下个月就要去外科实习了。 

  然而等到外科实习一开始,我就发现我亏大了。 

  第一天的手术,我在拉钩子时手滑了一下,刘医师抬起头目光如电地瞪我:「都实习第二次了,还不会做吗…」 

  呵呵,我心里苦笑,早知无论如何都要被你修理,我干嘛这么辛苦去讨好你老婆啊! 

  但是没办法,这里他是老大。我一脸虔诚地低头忏悔:「对不起,副教授。」 

  我本来以为叫他的头衔他心情会好一点,没想到他更加凶恶地瞪了我一眼:「你出去!实习医生不缺你一个!」 

  我吓得脸色发白,带着颤抖不停的手走出手术室。到厕所里小哭了一阵,心里做好准备。上次的外科实习是大事没有,小祸不断,这次显然只会更差,但是我没有另一次机会了,再怎么样也要熬过去。 

  当天下午,住院医师叫我过去。而他正是上一年整得我鸡飞狗跳的「女人的幸福」学长。 

  「我跟你说,刘医师不喜欢人家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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