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2-惜别:鲁迅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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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22-惜别:鲁迅书系-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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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认识。”    
    “是吗?”记者似乎很得意地说。“他应该是与您同届的吧。而且,这个人后来就以鲁迅为笔名出现在支那文坛上,成为了大文豪。”记者语气似乎有些兴奋,脸也有些发红了。    
    “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不过,即使周先生后来没有成为那样有名的人,即使仅仅是当年与我们一起在仙台学习、游玩的周先生,我也一样尊敬他。”    
    “啊。”记者睁圆了眼睛,一副似乎十分吃惊的表情说道:“也许他年轻的时候就很伟大吧。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不、不是那个意思,用通俗的话来说,年轻时代的周先生的确是一个真诚的、真正的好人。”    
    “比如说,表现在什么地方呢?”记者伸出了一条腿又继续说道:“其实,我是读了鲁迅先生的一篇叫做《藤野先生》的随笔,了解到鲁迅先生在明治三十七、八年,也就是日俄战争的时候,在仙台医专读书,并得到了名为藤野严九郎的先生的照顾……嗯,文章中大概是这样的,于是我想在我们报刊的正月首刊上发表这种关于中日亲和美谈的文章,而又听说您那时候也正是在仙台医专学习,于是我便来这儿,想与您聊聊。那时的鲁迅到底是怎样的呢?是不是当时就经常是一副深沉忧郁的表情呢?”    
    “不,不是的,”一面这样说着,我一面变得忧郁起来了,“倒也没觉得他当时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怎么说才好呢……他那时十分聪明又十分沉默……”    
    “请您不必有太多顾虑,我并不是想写鲁迅先生的坏话。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是为了我们东方各国的亲和关系,才想将这个作为新年读物写出来的。尤其是,这也是与我们东北有关系的事,说起来,还可以刺激地方文化的发展。因此,就请您为了我们东北文化的繁荣,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尽情地畅谈吧!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不,我并不是在顾虑什么。”不知为什么,那天,我心情很沉重。我说道:“无论如何,也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我绝没有想要隐瞒什么的意思,只是我在想,像我这样一个俗人的一些无聊的记忆,真的对您有帮助吗?”    
    “要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什么事都需要谦虚地说一些客套话的年代了。要不这样吧,我问您几个问题,只要您能想起来的,就请您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于是记者问了我足足一个小时当时的事情,并带着一副对我语无伦次的回答十分失望的表情离开了。但即便如此,今年正月,这家地方报纸还是发表了题为《中日亲和之先驱》的文章。文章是以我的回忆录的形式写的,并且连载了五六天。真不愧是有商业手腕啊,通过巧妙的取舍竟能把我的那番语无伦次的话写成十分有趣的文章,我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是那文章写到的周树人也好,恩师藤野先生也好,就连是我自己,也让我觉得好像写的是别人一样,很陌生。我个人的事情被写成怎样都无关紧要,但看到恩师藤野先生还有周先生被描写得与我心底的影像大相径庭,那时候我感到非常痛苦。这大概是我当时回答得乱七八糟的原因。只是那样面对面如连珠炮般地被提问,我好像不由得就变得语无伦次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愚笨的人来说,一时间找不到特别合适的形容词,一紧张,自言自语的某句无聊的话却被对方记下,并曲解我的意思的地方一定不少。总之,我是很不善于这样一问一答的谈话的。因此我对这位记者的来访感到十分困惑,因为自己语无伦次的回答也很生自己的气,记者走了后,我还难过了两三天。    
    终于到了正月,读了报纸上连载的文章后,觉得很对不起藤野先生和周先生。自己已经年过花甲,即将到了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尝不可的年龄,如今我认识到,将心底里真实的影像准确地描画下来传达给后人,并非没有意义。尽管如此,我无意要针对那家报纸连载的文章《中日亲和之先驱》,也无意要挑毛病。像那种怀有社会的以及政治性意图的读物,用那样的写法也是不得已吧。即使与我心底里的画像不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我,一个在农村行医的、碌碌无为的医生,仅仅是以一种对过去的恩师和旧友的思慕之情来描写,与怀有社会的或是政治的意图相比,我想尽量客观地描绘我对他们的印象。虽说如此,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准备。


《惜别》 第一部分仙台医专(2)

    有这样一句话,“与其宣扬大善,不如积累小善。”纠正恩师和旧友的形象,似乎是很小的工作,但这也许确实是与人伦这种大道相通的事情。总之,这是需要年事已高的我拿出全部精力来做的工作。这些日子,东北一带总是响起空袭警报,令人惊恐,但是每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气,我的朝南的书房即使没有火盆也温暖如春,我有快乐的预感,写作好像能够顺利地进行,不会因为敌人地空袭而受阻。    
    说到我心底里的画像,其实也很难保证它的准确性。即使我想如实地描绘,但仅凭我留下的愚凡的印象,很可能像群盲摸象时围成的圆那样,将一些十分重要的地方忽略。何况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的愚凡的印象也已经有些模糊了,即便我决心如实地描绘恩师和旧友,也不禁有些底气不足。因此,我决定不抱有太大的幻想,而是怀着一种哪怕只能反映片面的真实也就满足了的心情下笔。人一上了年纪,无论是发牢骚,还是辩解,都不能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反正我也写不出什么名文、美文来,就不再罗罗嗦嗦地申辩、不再左顾右盼了,只求“辞能达意”,能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你所不知道的,别人也将它舍弃吧!”    
    我毕业于东北的一个偏僻的乡村中学,然后,来到被称作是东北第一大都会的仙台。明治三十七年的初秋,我成为了仙台医专的学生。同年二月日本对俄宣战,我刚到仙台的时候,辽阳一下子被日本攻陷,紧跟着日本又发动了对旅顺的总攻击。而这时性急的人们一边高喊着“我们一定能够攻下旅顺”,一边已经开始商量胜利后如何开庆祝会的事了。尤其是从属于被称作榴之冈队的黑木第一军的仙台第二师团第四联队,首战(也就是鸭绿江渡河战役)就取得了胜利,接着又参加了辽阳战役并立了大功。这些战绩被仙台的报纸以“神勇的东北兵”等等十分引人注目的题目不断连载,在叫做森德座的小剧场里还上演了名为“辽阳陷落万万岁”的乔装戏剧,全市都沸腾了。我们医专的学生也穿戴着崭新的制服制帽,怀着似乎期待着世界黎明的心情在学校附近的广濑川对岸,也就是供奉着伊达家三代灵牌位的瑞凤殿里拜祭、祈祷战争的胜利。    
    大多数的高年级学生志愿当军医,希望能马上奔赴战场。要说起当时人的想法,也不知该称作是单纯还是意气风发,住宿的学生们彻夜地讨论关于新武器发明的事情。而那些讨论,让人现在想起来还忍俊不禁呢。比如,谈到了让旧藩时代的鹰匠训练鹰:先在鹰背上绑好炸药,然后让鹰从高处俯冲下来,落在敌人火药库的屋顶上,从而可以炸掉敌人的火药库。还有,比如在子弹里塞进辣椒,并使它正好在敌人军队的上方爆炸,这样就可以使敌人的眼睛被辣得看不见东西,等等。学生们当时十分热衷于谈这些很原始但又很奇妙的发明,尽管这些话题与文明开化时期学生该谈的很不相适宜。而且我还听说医专的两三个学生联名,把用辣椒将眼睛弄坏的方法寄稿给了部队大本营。    
    更有血气方刚的学生,觉得进行种种发明的议论还不够劲,半夜爬上宿舍的房梁上吹喇叭,于是,这种军队喇叭便又在仙台的学生们中间流行起来了。学生们一方面觉得这种讨论啰哩啰嗦,全是废话,应该停止,一方面又想将活动搞大,于是鼓吹成立喇叭会。总之,刚开战的头半年,国民的豪情壮志几乎能将敌人吞没,但却令人感到有些太过夸张又有些可笑。当时周先生就笑着说:“日本人的爱国心太单纯了。”周先生这样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过分。当时不只是学生,即使是仙台的市民也偷偷地像天真的孩子一样骚动不安。    
    在此之前只知道农村的几条旧街道的我,有生以来初次看到了有大城市味道的事物,兴奋不已,又接触到了弥漫于整个城市的异常活跃的状况,变得更无心学习了,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在仙台的大街上闲逛。    
    把仙台称作是大都会,也许会被东京人笑话。而那时的仙台,已经将近有十万人口,电灯之类的东西也早在十年前甲午战争的时候就有了。像松岛座、森德座这样的地方,在耀眼的灯光照射下,经常定期的有一些出名的歌舞伎演员的表演。而入场费也有只要五分钱或者八分钱,就是以大众的低廉价格站着欣赏表演的所谓“站立席”。像我们这样的穷学生一般要买“站立席”的票,当然这一类的只是一些小剧场。除此之外,还有像“仙台座”这样的轻轻松松就能容纳一千四五百人的气派辉煌的大剧场。到了正月或者盂兰会这样盛大的节日,最有人气最出色的演员会在大剧场演出,当然门票也是很贵的。除了正月或盂兰会以外,仙台一年活动不断,像浪花节呀、魔术表演呀,还可以看无声电影等等。在东一藩巷还有一个叫做“休闲馆”的很不错的小说书场,随时都有义大夫(曲目名)或者单口相声表演,东京有名的艺人几乎都来这里表演过,我们还在这里看过竹本吕升表演的义大夫,感觉很过瘾。    
    那时侯仙台的市中心有很多时髦的洋房,芭蕉也搬到了仙台的市中心居住,但从繁华这点来说,市中心还是不及东一藩巷的。东一藩巷晚上的热闹是十分特别的,演出一般要进行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在松岛座的前面一般都插着旗帜,十分威武,而且一般还都挂着五六个让人不由得止步的十分刺眼的招牌,上面写着什么“四谷怪谈”啦,“鬼故事”啦等等,还有一些很受欢迎的男招待,在门口大声招呼客人的声音。最令我们怀念的,是这里的酒馆、荞麦馆、天妇罗店、斗鸡菜馆、烧烤、年糕小豆汤、烤红薯、寿司、野猪肉、鹿肉、火锅、牛奶店、咖啡店……总之,东京有而仙台没有的东西,恐怕也只有市内铁轨吧。仙台既有大商场、面包厂、糕点店、洋货店、乐器店,又有书籍杂志店、干洗店和洋酒厂、进口香烟店,还有叫做“兄弟轩”的西餐馆、可以听唱机的小店、照相馆、台球厅、夜间花店……间连着间、店连着店,家家都挂着装饰灯,呈现出让人感觉不到是夜晚的花街的趣味。熙熙攘攘的人群使人觉得小孩子似乎马上就有走失的危险。而这一切已经足以让我这个从没去过东京小川町、浅草或是银座的乡下人惊叹不已了。    
    仙台的藩祖政宗公,似乎就是一个十分时髦的人物。据说,早在长庆十八年就常常派支仓六右卫门常长出任特使,前往罗马,令其他藩的保守派们瞠目结舌。而政宗公给仙台带来的影响一直波及到明治维新以后。仙台市内到处都有基督教会,其影响已经到了若要谈论仙台风气则一定要考虑基督教的程度。基督教风气很浓的学校也比比皆是,明治时代的文人岩野泡鸣,年轻时代似乎就是在东北学院接受的圣书教育。另外,听说明治二十九年岛崎藤村从东京来到仙台的东北学院任教,教授英语和作文。我在学生时代一反常态地喜欢读藤村在仙台时写的诗,我还记得他的诗风也是受了基督教的影响的。就这样,当时的仙台虽然在地理上看,似乎离日本的中心很远,但在所谓文明开化这一点上,却从很早就与日本中心的进展紧密地融合了。


《惜别》 第一部分仙台医专(3)

    我为仙台城市的繁华感到吃惊,另外,让我震惊的是仙台到处都是学校、医院、教会等等文明开化的设施。仙台从江户时代起就有审判所,维新以后又有了高级法院,后来又出现了控诉院。在仙台,律师的广告牌多得使人吃惊,这大概是由于仙台自古以来就有注重法律这一传统的原因吧。裹着红毯子的身体结实的乡下人每天都在街上悠闲地溜达,他们显得那样的自然,使同为乡下人的我也安慰了许多。    
    我一面为仙台市内的文明开化感到兴奋,一面又自豪地游历了仙台周边的名胜古迹。为了祈祷战争胜利,我首先参拜了瑞凤殿,然后登上了向山,俯瞰仙台全市的风貌。我莫名叹了口气,向右边望去,远远的太平洋烟波渺茫,真想大喊几声,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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