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虐之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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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虐之赋-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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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能够来这里,托我从骨灰罐拿起老师的一片骨头,一直藏在怀里。好可怜哪。她说过了一月就辞退不做演员,其实是想死啊。我们这么穷,什么也帮不上忙……」

  我的身体中有什么崩溃了。芙美的话也许夸张了她对绢川的恨意,可是不能否认有些事实根据。十一月中旬,鸨子来找我时的狼狈情形,鸨子在后台凝视浅蓝色绸布包着的遗骨,还有大除夕傍晚团员听到的对话。「我会追随老师而死。」——

  「她先生——那位诗人先生几时死去?」

  「十一月十六日。」

  我用战栗的手指开始数算,不需要了,答案从芙美的嘴巴说出来。

  「妹妹死那天,正好是老师的第一百日。报纸好像是说妹妹追随绢川而死,那天是绢川的四十九日,不过是巧合吧了。妹妹是追随老师——津田老师之后而死的。」

  走出成衣铺时,冬天的街道已经暮色低垂。店前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地面用手指画画,无聊地独自耍乐。大槪是鸨子的儿子吧。没有鸨子的影子,大概像父亲吧!从孩子的轮廓可以想像,鸨子的丈夫生前是个美男子。

  鸨子,不,津田多美所全心爱恋的对象乃是她的丈夫。鸨子成为演员,做绢川老师的情妇,变成他的人偶,一切都是为了丈夫。鸨子舍弃自己,脸上充满安息,不是因着对绢川老师的信任。她做出那些样子,脸上渗出的静谧和美丽,乃是为了丈夫牺牲自己的一切而产生的高贵气质。为了丈夫的命,鸨子可以忍受不爱的绢川老师任何的行为和言语,成为他所要的人偶。

  为了医药费。

  鸨子和绢川老师的关系只有这些?

  浦上芙美的声音盘绕在耳。我在暮色低垂的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隅田川。

  冬日和黄昏相叠中,河水被寒风拖住,无力地湍流着。樱花的残枝已经瘦成皮包骨。我沿着河堤走向千代桥,忘掉寒冷继续边走边思考。

  浦上芙美的话纵使可信,还有一大疑问留着。假如川路鸨子是追随丈夫而自杀,为何她选择跟绢川老师的相同地点,用相同方法死去?那只是巧合?就如老师的四十九日和鸨子丈夫的第一百日偶然重叠一样。

  巧合——真的这样吗?假设有什么人的意志主使……四十九日和一百日重叠,老师和鸨子的死亡地点和方法一致……

  我的脑中开始慢慢逆流。我的手扶着樱花树干,支持身体。

  终于我明白绢川老师自杀的动机了。川路鸨子死后,新闻报了无数遍,那是「追随其后自杀」。许多人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自己也讲了好几遍。可是没有人尝试从那句话思考老师自杀的动机。

  老师是追随某个人物之后自杀。谁也没有发觉的是,那个人物在老师自杀时还活着。川路鸨子不是追随老师的四十九日之后自杀。绢川老师是在鸨子死前的四十八日,追随其后而死。绢川老师乃是追随一个还活着的女人身后自杀身亡。

  川路鸨子起初是心算,在死去的丈夫做完四十九日法事那天随后殉情。她在岁末定做丧服,由于丈夫的四十九日是新年后的一月三日。她想在那天穿着丧服的装束死。绢川发觉鸨子的决意,乃是迫近年关的时候。也许鸨子到和服店定做丧服的消息传进耳里,或是见到鸨子把丈夫的遗骨藏在怀里,不然就是发现鸨子的手腕上有割过的痕迹,知道她在丈夫死后,毎晚瞒着自己从千代桥流自己的血,于是嗅到鸨子死的决意而质问她。鸨子一定哭哭啼啼的倾诉自己的心事。丈夫死后自己只有跟着死,丈夫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比她自己更重要。绢川知道鸨子的决意,于是劝她不要在丈夫的四十九日死,请她无论如何把一月的「傀儡有情」演完最后一场。

  「傀儡有情」是绢川豁出自己性命写出的毕生杰作。鸨子接受绢川的意念,决定依言演完舞台剧,等到丈夫的第一百日才死。那天是大除夕。团员在这时候听到他们的对话。团员不晓得鸨子把她丈夫称作老师,把「跟在老师后面」这句话解释为跟在绢川老师后面。

  总之,绢川于年底时知道鸨子决意在二月二十三日追随丈夫而死。知道之际,绢川首先数算的是,在二月二十三日之前的四十八天,自己要做什么。

  绢川知道鸨子的自杀决意却采取默认的方式,因为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女人。鸨子是他用线联系的人偶,若非有人紧紧握住那些线,她就活不下去。那些线一旦断绝,她只有死。绢川确信自己握住那些线。确实他是握住好几条线,把鸨子当作木偶般操纵。可是最重要的线,即是握住她生命之线的乃是病榻上的丈夫。

  绢川大槪是从夏天起发觉的。原来鸨子像人偶一般行动,可是仅限于言语和动作。她对绢川的信任表现得安息,那安息不是来自绢川,而是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爱委托给病榻上的丈夫的安息。绢川发觉了,可是他不承认。绢川爱着鸨子。他有过无数女性的经历,第一次遇到心目中理想的女人,于是他把自己的感情完全奉献给她。这份爱情使他无法承认鸨子对丈夫的心意。犹如恰当的烈火会使钢铁扭曲一样,绢川的爱也因炽热过度而歪曲了。

  他把别的女人带回家,让鸨子来找我,把鸨子当奴婢般虐待,实际上乃是他太爱她的行为。川路鸨子缺少的是自己的意念。绢川要把鸨子追逼到人偶的地歩,补充那个残缺的部分。

  那个月夜,鸨子用簪去剌绢川的影子,不是因她对绢川有爱的嫉妒,乃是对一个不爱的男人的单纯的憎恨罢了。这时,绢川一定是透过手镜窥视背后的鸨子的行动。手镜里映现的也许是鸨子卑视憎恨自己的脸,可是绢川不肯承认,当作是她对自己的嫉妒。他因这种没有胜算的斗争而焦躁苦恼,更加要求鸨子成为人偶顺从自己。

  绢川在鸨子丈夫死后,知道鸨子决意随后自杀,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自己所造的人偶,自己不能控制她的意念。对一个数月来操纵空线的傀儡师而言,只有死路一条。他即无法阻止鸨子的死,起码可以为爱殉情,追随其后。假如绢川没有玩弄计谋,在鸨子死后自杀的话,大家只会想到他是因为爱鸨子而死吧!

  可是对于一个成名的编剧家而言,心高气傲的他无法忍受追随一个受他操纵的女人之后而死的屈辱。不是他追随鸨子之后,而是要大家认为鸨子是跟随自己之后而死,那倒不是难事,只有自己不在鸨子的四十八天后,而是四十八天之前死去即可。这样前后调换一下,就能把二人的意念调换过来。他要逼使别人相信鸨子是追随自己,就能跟她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样方式死去。

  对于不到最后都不承认自己失败的绢川而言,他伪装自己的意念,相信鸨子会追随自己的状态。

  鸨子第一次察觉绢川的意图,乃是二月二十三日,自己决意自杀的前一天。鸨子对绢川的死几乎漠不关心。一个月来占据她的心的只有早日追随丈夫而去的意念而已。就在那一天,她第一次发觉绢川的四十九日和丈夫的一百日即自己死的日期一致。她从那种一致看出绢川的意囵,因此那般狼狈不堪。

  「傀儡有情」并不是绢川描述自己和鸨子真实关系的一出戏。表面上那是他使周围的人相信他们感情和睦的故事,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操纵人偶失败的人偶师的悲剧。在「傀儡有情」的虚构故事中,起码可以联系他对鸨子的爱。那是一个愚味的傀儡师败给爱情、败给现实的最后的梦。

  我在最后都不了解的,乃是川路鸨子何故挑选千代桥作为追随丈夫殉情的地点。

  当我沿着河堤走到千代桥时,终于想起「傀儡有情」的第一幕以千代桥开始的事。假设这个场面是真实的,鸨子为了向绢川表示做演员的决心,把丈夫的命相等的诗从这道桥丢下去。实际是从那一刻起,鸨子为了丈夫的医药费决意卖身给绢川。她一边注视丈夫生命之诗随着流水逝去,一边决意一旦丈夫真的死去时,自己也从这条桥追随而去。

  丈夫的生命化成无数的诗句随流水逝去,其后跟随的鸨子的生命,以及再随其后跟随的绢川干藏的生命——这条埋葬了三条人命的河,拨开月色纠缠的两岸,滔滔不绝地涌流着。

  我在偶然中找到一个傀儡师的悲剧,如今我才发觉自己演不好绢川老师的角色。对于一个把自己的身心献给一个女人的伟大人物,那是比梦更虚幻的存在。可是若是一个为了爱而呻吟,为了虚荣而选择死的愚昧男人,我想我可以演得来。

  我的内心还有一个男人,就是十一月中旬来我家的老师,他所显示的暗淡眼神,我应该可以当作是我而演得很好。我尊敬绢川老师,他在我心头留下共鸣感。我不知道佳人座明天的命运如何,不过当我站在桥上目送河水流逝时,我想再一次找机会把「傀儡有情」搬上舞台,这次我一定可以真正的演好一个男人的角色,我这样吿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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