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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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作者:吴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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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说话的人装哑巴,比抬树材还要难过!”田通摸摸嘴巴,咕哝着说。

  “谁叫你是广东人说广东话的?”

  “当了广东人就该把舌头割掉?”

  “割了一个钟头再给你安上!喂!到圩子门口,可不能再开口啦!”

  “那可难说!要真的割掉舌头倒好办!”

  “说话出毛病,你要负责!营长再三交代过的!你自己也作了保证。”

  田通把手一挥,嘴里“哇哇叭叭”地叫着,扁担又上了肩。

  “对!就是这个样子!”上官朋哈哈地笑着说。

  “怎么也要学好几句山东话!”田通走着,忿忿地说。

  “不说,不说,又说了!”

  “这是最后一句!”

  “还说!快到了!”

  田通再也不说话了。没法子,只好大声地哼着“杭!”“杭!”真不痛快!就连哼着这个声音,也要比别人少一个字音!

  两个人抬着柳树干,渐渐地接近了吐丝口的圩门口。

  “你们要当心,路上有人来!”

  在圩门楼上,一个拿着望远镜的军官,向圩门口的哨兵,用呛哑的鸭子喉咙喊叫着。两个哨兵立刻振作起来,把大檐帽子朝脑后移移,抱紧手里的枪,两只眼睛直瞪着正前方的大路上。

  那个三角形面孔的士兵,赶忙捏熄了香烟,把剩下的半截烟,夹到耳朵后面。拉下步枪机柄看看,子弹早已躺在枪膛里。个子矮小消瘦、脸形却很阔大的一个,模仿三角脸的动作,也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是一种习惯,他们并没有过分的紧张、恐惧。白天难道还会出什么鬼?他们看到,走来的是两个老百姓,抬着什么笨重的东西。

  “不是抬的死人,就是送树材来的!”矮个子轻松地说。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不能大意!共产党的民兵,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三角脸警告着说。

  “脚赶脚,不还是有人送树材、送烧草来的?你就是太小心!”

  “小心一点好!”

  果然,是送树材来的。两个人抬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干,肩膀上的扁担给压得快要折断了,再望望后面,还有四个人抬着一棵更粗大的,向面前走来。

  “我说是吧!送树材的!拥护国军的人还是有!”矮个子自鸣得意地说。

  “不派枪杆子去硬要,他们会给你送来呀?什么都是假的!

  只有枪杆子是真的!”三角脸晃晃手里的枪,神气地说。

  两个身穿狗皮袄、脚穿翘鼻子老布鞋、头戴狗皮帽、腰里扎着黑腰带的人,咬着牙齿,痛苦地抬着树材走到面前。他们知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受检查,便把树材放了下来。田通把又黑又破的毛巾,不住地在脸上、在脖子里擦着汗,嘴里呼呼地喷着热气。

  “抬到门楼上去!这样一棵树有多重?累得那个样子!”矮个子挥着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说。

  两个人一句话没有说,把扁担又拾上肩,朝圩门里面走去。

  “站住!”三角脸突然喝令道。

  抬树材的停下脚步,扁担卸下肩来。走在后头的上官朋向前头的田通轻声到那两个士兵听不到的程度说:

  “注意!花样来啦!”

  “你望着前面,让我去盘盘他们!”三角脸对矮个子说。

  他快步地走到两个人跟前,向田通问道:

  “是本地人?”

  田通木然地望着他,擦着汗。

  “问你话的!”他用刺刀指着田通大声问道。

  “老总!他是哑巴!”上官朋用学得蛮象的山东腔笑着说。“哑巴?把衣服解开我看看!”三角脸露出凶相大声地说。

  圩门楼上的军官和一些士兵,向下面看望着。

  上官朋自动地解开衣服。

  “脱下来!”

  上官朋脱下了狗皮袄放到树材上,接着又脱下破棉褡子。在冷风里面,他的身子连冻带装地打着战抖。三角脸在他的身前、身后、身上、身下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接着又拿下狗皮帽子,里里外外地看了一看。他把帽子抓成一团,用力地掷到上官朋的手里。这个查完,又查哑巴。在哑巴脱衣服的时候,上官朋把脱下来的衣服往身上穿。

  “没叫你穿!”三角脸竖起眉毛叫道。

  “老总!天冷!”上官朋苦着脸,抖着身子说。

  “冻不死!”

  三角脸骂了一句以后,更仔细地在哑巴的周身上下摸了又摸,连各个大小衣袋都掏遍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后来,他又回过手来,在放在树材上的狗皮袄和破棉褡的袋子里掏摸一番。结果,拿出一个小纸包,拆开一看,是黄烟末子。他放到鼻子边闻了一闻,气愤地摔到地上去。

  “你真是哑巴?喂!这个,你怕不怕?”三角脸挥着刺刀,狡诈地问道。

  哑巴呆呆地望着三角脸,一声不响。他是多么想说话啊!他真想把三角脸手里的美国步枪夺取过来,大喊一声:“老子不怕!”上官朋的心,“啪啪”地跳着,他惧怕哑巴田通忍耐不住,在后面的人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露出了马脚。

  “是哑巴!”上官朋不慌不忙地说。

  狡猾的三角脸,好象已经认定哑巴是解放军的战士或民兵伪装似的,一股劲要想法子让哑巴说出话来,他用力地在哑巴的臂膀上打了一拳。

  哑巴真的有些忍耐不住,他觉得受了侮辱,恼火的脸孔胀得通红。他紧紧地勒着拳头,嘴里“哇哇叭叭”地大叫着。这个局面,使上官朋的心情十分紧张,不住地朝哑巴摇着手,同时带着笑容连忙对三角脸说:

  “老总!十个哑巴九个性子急!”

  哑巴这么大怒大叫一下,倒把情势改变过来了,三角脸竟然解除了怀疑。但是一无所获的检查,使他很不甘心。要么,这两个人是伪装的民兵、游击队,或者是解放军的侦察兵,被他发现出来,可以受赏得奖。要么,能够从这两个人的身上,得到一点钱财,也使他两个钟头的值班,不是白白过去。现在的结果,是两个一无所有的送树材来的老百姓!他非常失望,对于他,失望从来就是恼怒的根由。他把刺刀狠狠地对着哑巴指过去,从他的鼠眼里射出来的邪光判断,他对这两个人,特别是哑巴,有着强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憎恨。

  这时候的哑巴田通,倒也打定了主意:“由你吧!再过几分钟,就该老子用刺刀指着你了!”这个预见的结果,使田通心里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美国步枪是笨重的家伙,可是刺刀的确是锋利的,发着闪闪的亮光。田通,没有害怕三角脸的刺刀;相反的,他爱上了它,他下了决心要把它变成自己所有的武器。

  “抬走!”三角脸张动着薄嘴皮命令着。

  上官朋和田通,真是受了苦役,三角脸对他们折磨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圩门口的冷风,在这二十分钟里,也有意地帮助了三角脸,把他们的全身吹得冰冷。他们在三角脸回到哨位上去以后,才穿上脱下的狗皮袄、棉褡子。

  “扎得紧些!要准备动作!”上官朋扎着腰带,低声地说。

  田通象马戏班里打武术的人一样,尽量地紧缩肚腹,把腰带紧扎到狗皮袄里面。

  使他们焦急的是排长宋杰他们四个人,走的非常缓慢,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现在,四个人还歇在距离圩门口一百多米的大路上,上官朋和田通远远地望见他们有人还在吸烟。

  “真是惬意!不慌不忙的!”田通在上官朋背后咕哝着。

  “你没有看到,圩门楼上有一大堆鬼东西!”上官朋低着头说。他没事找事做地摸弄着捆在树干上的绳子。

  田通会意地走到树干的一端,把打得很牢的绳结解开,解开又扣结起来,消磨着讨厌的时间。

  圩门楼上的军官,不住地用望远镜向坐在路上的四个人望着,他的身边站着四个背驳壳枪的兵士,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排长宋杰决定稍待一些时候,再接近圩门口的哨兵,他认为这时候就接近敌人,开始动作,是不利的。

  现在,正是三处人都在焦急的时候,上官朋和田通最为焦急,他们已经置身在敌人的岗哨后面,而且手无寸铁,很可能被敌人拉去筑碉堡。真的那样,可糟透了;尤其是田通,只要还在敌人的势力范围以内,他就得痛苦地坚持做哑巴,这简直是他最难忍受的刑罚,他甚至悔恨他当时勇敢地承担了扮演这个困难的角色。宋杰他们四个人也很焦急,虽然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捉到圩门口的两个哨兵,是便当的,对付圩门楼上的敌人,却不能不仔细地考虑一下。正在这个当儿,圩门里面走出来二十多个人的一小队敌兵,把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荷在肩上,气汹汹地走过田通、上官朋的身边,经过岗哨,直奔宋杰他们四个人的面前走来。

  宋杰估计到意外的事变,对战士们警告着说:

  “准备!”

  他和战士们一齐摸摸胸口,有的把一只手探到怀里去,抓住了驳壳枪的柄子,指头扣在枪机上面。

  一队敌人接近到面前的时候,宋杰要大家把扁担放到肩上,抬着树干向圩门口“杭唷杭唷”地走去。

  “你们是崔家洼的?”一队敌人领头的一个问道。

  “是!”宋杰操着本地口音回答说。

  “还有木头怎么不送来?”

  “俺不知道!俺送俺的!”

  一队敌人向崔家洼走去了,宋杰他们也就镇静下来。

  另外一处焦心的,是洪锋和跟他在一起的战士们。他们守候在一个小山丘后面,离吐丝口只有二里路光景。他们计算着田通、上官朋和宋杰他们从崔家洼出发,已经一个多钟头,这么长的时间,走个来回趟也足够了,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定是'小广东'田通出了毛病!”

  “我也担心他装哑巴装不象!”

  “给敌人抓去筑碉堡了吧!”

  “营长!派两个人去探探吧?”

  洪锋向战士们摆摆手,叫他们不要作声。他紧张地伏在小山丘后面,望远镜始终没有离开他的眼睛。

  敌人断定抬树干的是崔家洼的老百姓。门楼上的军官放下了望远镜,没有再出现,四个卫兵也跟着走了。

  三角脸从耳朵边上取下那半截烟,安闲地吸着。

  “搞到点什么?不能独吞啦!”矮个子问道。

  “我是查查他们身上有没有武器,是不是民兵、游击队的?”

  三角脸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见你掏他们口袋的!弄到外快,不分一点给我?”矮个子张大嘴巴,气恼地说。

  三角脸受了冤屈,跳起来说:

  “你我弟兄还是外人?这两个瘟头!你看他们穿的好!那是不知穿了多少辈的臭狗皮!你要?你去剥下来就是!搜遍全身,只有一张包黄烟的纸片子!”

  “我不管!晚上请我喝四两白干!”

  “你搜好了!有什么,你都拿去!”

  三角脸解开衣袋上的铜钮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的口袋,一个个地敞开来,打打拍拍,走到矮个子面前。矮个子不大相信,眼睛盯着他的口袋瞧着,三角脸把衣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抓摸出来。的确,除去几根红头火柴,半包压扁了的“小仙女”牌香烟以外,他的衣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矮个子还不死心,真的又伸手到三角脸的几个空无所有的衣袋里摸了一摸。

  “我骗你?他们会带银洋来给你搜?这四个家伙来了,让你搜好了!”三角脸啐掉烟头子,气呼呼地说。

  四个人“杭唷杭唷”抬着树干,走到哨兵面前,放了下来。

  三角脸向矮个子撅撅嘴唇。

  矮个子如临大敌地紧抱着枪,晃着刺刀;站在距离对方的三步以外,吆喝道:

  “把衣服脱开看看!”

  “是崔家洼送树材来的!”宋杰说。

  “我知道!打我檐前过,就得要低头!不管什么人,总是要查查的!”矮个子神气抖抖地说。

  宋杰的眼光,闪电似的亮起来,在圩门楼上一扫,又朝田通、上官朋两个人望了一眼,正好,田通、上官朋和他的眼光对碰了一下。然后他又对面前的三个战士转转眼珠,向矮个子用和缓的口气,撇着山东腔问道:

  “两位老总!真要查吗?”

  矮个子和三角脸好象预知到灾祸的降临,神经紧张地把美国步枪平端起来,一杆枪对着两个抬树材的胸口,同声地说:

  “真要查!”

  在三个人眼光的同意和催促之下,宋杰动作敏捷地解下腰带,其他三个人同时跟着解下了腰带。

  “一个一个地脱!”三角脸大声吆喝道。

  宋杰没有理他,下了命令:响亮地咳嗽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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