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三刻拍案惊奇 作者:明.梦觉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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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3三刻拍案惊奇 作者:明.梦觉道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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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 
    
    王俊道:“来不得!” 
    
    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 
    
    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 
    
    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不知他意下何如?” 
    
    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文书。 
    
    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泉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产。” 
    
    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 
    
    魏洪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 
    
    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 
    
    果然分头去做。王道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 
    
    王道道:“有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 
    
    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财慌的。” 
    
    世名自将已资将父亲从厚收殓。 
    
    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 
    
    王道与王度不收。 
    
    乡里间便都道:“有钱阿叔也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 
    
    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站立随了。 
    
    三年之间,宁可衣贫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几两,一一交与母亲。 
    
    痛切思亲瘦骨岩,几回清泪染青衫。 
    
    奇冤若是藏金积,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門字左边''門字左边''門字右边'' 門字右边',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 
    
    王世名去看道:“有刀么?” 
    
    道:“有打起的厨刀。” 
    
    世名道:“不是。” 
    
    铁匠道:“可是腰刀?” 
    
    世名看了看道:“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 
    
    铁匠道:“什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过一把。世名嫌钝。 
    
    铁匠道:“这等打一把纯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 
    
    莹色冷冷傲雪霜,剜犀截象有奇铓。 
    
    休须拂拭华阴土,牛斗时看起异光。 
    
    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 
    
    铁匠道:“这是尊号么?” 
    
    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 
    
    铁匠道:“写不出。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分酒钱。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 
    
    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节?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我父亲瞑目泉下。” 
    
    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时常讽咏,每每泪下。 
    
    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让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成什么孝?枉读了书!” 
    
    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亲的。” 
    
    到了服阙,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 
    
    王俊听得,心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他也收来封了。 
    
    有个本县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遮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 
    
    苒荏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 
    
    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 
    
    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 
    
    睁开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只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 
    
    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脚踭(蹬)得两踭(蹬),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钱逃国法,竟随霜刃丧黄泉。 
    
    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随我明日赴官正法。” 
    
    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如省了这百来两银子。” 
    
    单邦也带着酒走来,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讲一讲,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 
    
    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 
    
    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也吃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 
    
    王度道:“苦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 
    
    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 
    
    首为除凶报仇事:兽兄王俊,逞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年五月,毒殴身死。挜银卖和,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月 日,是某亲手杀死,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 
    
    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 
    
    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拼一死殉父,断不逃去,贻累母亲。” 
    
    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宿罢!” 
    
    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吩咐了妻子,教她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 
    
    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 
    
    世名道:“前日与和,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俱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 
    
    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里不监禁你,只暂住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 
    
    守巡俱批金华汪知县会问。那汪知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什么讲。世名道:“世名从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 
    
    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有伤,可以不死。” 
    
    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诉王俊于当日?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 
    
    汪知县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申府道: 
    
    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谓可从父九泉,遂挥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末减。但世名誓不毁父尸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就死。一检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也。捐生慷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义从容,是宜曲成其志。合今放归田里,听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个有力量道:“王俊买和有金,刚杀叔有据,不待检矣!杀人者死,夫亦何辞?第不死于官,而死于世名,恐孝子有心,朝廷无法矣!若听其自裁,不几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与拟罪以伸法,末减以原情。”这等,汪知县也不消拘把检尸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只依拟。 
    
    汪知县便把他放去,又吩咐道:“你且去,我还到县来,你且慢死,我毕竟要全你,怎么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 
    
    世名道:“死断不惜,尸断不愿检。” 
    
    汪知县看了他,又叹息道:“浮生有涯,令名无□(巳)!” 
    
    世名听了,又正色道:“这岂图名,理该如此。” 
    
    汪知县也不差人管押他,他自到家。母亲见了哭道:“儿,我不知道你怀这意,你若有什蹉跌,叫我如何?” 
    
    世名道:“儿子这身是父生的,今日还为父死。虽不得奉养母亲,也得见父地下。母亲不要痛我。”其妻也在侧边哭。 
    
    世名道:“妳也莫哭,只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养;好看儿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 
    
    去见陈知县,知县仍旧留他在宾馆,吩咐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寻自尽。 
    
    过了几日,汪知县来了,满城这些仗义的并他本村的里邻,都去迎接道:“王俊杀叔是实,世名报仇也是理之当然,要求汪县尊保全这孝子。”汪县尊已申了上司,见上司没个原免他的意思,唯有检验,可以为他出脱,只得又去取他父亲尸棺。 
    
    世名听了,把头乱撞,道:“他们只要保全我的性命,苦要残我父亲的骸骨,我一死可以全我父了。”那看守的因陈知县吩咐,死命抱住,不能得死。 
    
    到了次日,通学秀才都衣巾簇拥着世名,来见汪县尊,道:“王俊杀叔,去今六年。当日行贿之人尚在,可一鞠而得,何必残遗骸,致残孝子。况且王俊可银产偿叔父之死,今世名亦可返其银产以偿族兄之死。今日世名还祈太宗师玉全。” 
    
    汪县尊道:“今日之验,正以全之。”此时适值棺至,世名望见,便以头触阶石,喷血如雨,地都溅得火赤的。众秀才见了,抱的抱,扯的扯,一齐都哭起来。衙役与看的人无不下泪,两县尊也不觉为之泣下。 
    
    低徊往事只生悲,欲语凄凄双泪垂。 
    
    一死自甘伸国法,忍教亲体受凌夷。 
    
    众秀才又为他讲,汪县尊叫把棺木发回。孝子晕了半日方苏。又到滩边,看棺木上船。又恸哭了一番,仍至两县尊前就死。 
    
    两县叫人扶起,又着医生医治。两个县尊商议,要自见司道面讲,免他检尸,以延他的生;再为题请,以免他的死。 
    
    孝子道:“这也非法,非法无君。我只办了一死;便不消这两县尊为我周旋委婉。” 
    
    回到馆中,便就绝食,勺水不肯入口。这些亲族与同袍都来开讲,道:“如今你父仇已报了,你的志已遂了。如今县尊百计要为你求生,这是他的好意,原不是你要苟全,何妨留这身报国。” 
    
    世名道:“我断不要人怜,断不负杀人之名,以立于天壤间。”原是把头磕破的,又加连日不吃,就不觉身体恹恹。这日忽然对着探望的亲友长笑一声,俯首而逝,殁在馆中。死之刻云雾昏惨,迅风折木,雷雨大作。两县令着他家中领尸,只见天色开霁,远近来看的、送的云一般相似。 
    
    到家,他妻子开丧受吊。他妻子也守节,策励孤子成名。当时在武义连浙东一路,便是村夫牧竖,莫不晓得个王秀才是王孝子。只是有识的道:古来为父报仇多有从末减的,况以王秀才之柔刚并用,必能有济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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