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作者:李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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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作者:李佩甫-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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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挂〃星〃的灵魂
  在呼家堡,老曹竟成了第一个挂〃星〃的灵魂。
  老曹是递年的夏天去世的。
  在那年夏天里,老曹踩在了皮带轮上,他就像是鏊子上的烙馍一样,几经翻卷,最后变成了呼家堡纸厂的第一张纸。
  老曹本是劁猪的。那时候,他常年在外游逛,大部分时间在四乡里给人劁猪,当然一有机会他也干些别的,比如修个柴油机了、马达了。老曹是个能人,手很巧,干什么都是一看就会。老曹这人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可他最敬重的一个人,那就是呼天成。当他在外游逛了一些日子之后,他认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副业〃。于是,他跑回来对呼天成说,支书,咱村也办个纸厂吧,看外边办纸厂老赚钱。呼天成说,你行么?他说,行。多厉害的狗,我都收拾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又说,我知道村里人都恨我,我是想给村里人办件好事。
  于是,呼天成答应了。他就凭着一张脸,去市里跑了几趟,赊回来了一个旧锅炉,一台烘机。打浆机是老曹自己摸索着造的。老曹说,打浆机就不用花钱买了,咱自己弄。于是,老曹跑到人家的纸厂偷偷看了几回,比葫芦画瓢,就自己摸索着干了。当时一村人都很兴奋,说老曹不简单!
  这是四月半的事,当时,呼天成给老曹下了一道命令,说是〃五一〃出纸。老曹很听话,就一门心思忙〃五一〃出纸的事。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到了〃五一〃那天,老曹竟成了呼家堡纸厂出的第一张纸!
  呼家堡纸厂是四月二十七开始试车的。在〃土技术〃老曹的带领下,一连试了三天三夜,可就是出不来纸,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出来的只是一些像麻袋片一样的东西,没有一块囫囵的……老曹就说,别慌,我说叫它出来它就得出来。那时候老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的两只眼熬得像血葫芦一样,却还是不甘心。最后一次试车的时候,他专门让人把呼天成叫来,说这次一准成功。当人们把呼天成叫来时,老曹对呼天成说,开始吧?呼天成四下看了看,问:咋样?他说:行,这回准行。呼天成就点了点头说,那就开始吧。于是,老曹就慌慌地跑去亲自推闸。老曹个太矮,老曹窜了两窜,伸手仍够不着挂在墙上的闸刀,他干脆就趄着身子,顺势踩在了皮带轮上,高高地举着一只手,只听〃轰隆〃一声,闸是推上了,机器也跟着转起来了,可老曹头一晕,却像烙馍一样卷在了皮带上……就在眨眼之间,又听到〃哗!〃一声巨响,站在另一边的人就高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当人们围上去看时,却又见纸槽里一片红染染的,人们诧异道:噫,咋是红纸?!
  然而,那却是老曹的血……〃
  当机器停下来时,老曹的两只眼还直直地瞪着,可人已经成了一张碎纸了。
  顿时,人们都吓傻了。一个个像呆子似的,大眼瞪小眼……〃
  只有呼天成一个人默默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老曹。这时老曹已成了一张半卷的红纸!他的两只眼直瞪瞪地往外鼓着,像个抽了筋的瘪皮蛇,样子十分难看。老曹的身上的骨头全碎了,骨头渣子一节一节地戳在外边,把身子扎得就像个烂了的柿饼……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抬起头来,大声宣布说:〃老曹因公牺牲的。他是烈士。他是咱呼家堡的英雄!〃
  这时,人们才慢慢地醒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对那些傻站着的人说:〃你们都过来。〃
  于是,人们都怯怯地走了过去。呼天成说:〃你们看,老曹闭眼了么?〃到了这会儿,人们才一个个大着胆走上前来,看了看老曹,尔后说:〃没有。〃
  呼天成就说:〃老曹是死不瞑目啊!你说怎么办?!〃众人都不吭声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呼天成就说:〃咋也得让老曹闭眼哪?你们说是不是?〃众人也都说:〃是。〃
  接着,呼天成又说:〃咱就是不干了,也得把第一张纸弄出来!〃于是,他当即派人赶往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造纸厂的技术员请来;同时,又吩咐人就地给老曹布置了一个灵堂。
  尔后,呼天成就去捂老曹的眼睛,可老曹的眼睛鼓得像气蛋似的,已经炸出了眼眶,捂了半天也没捂上。于是,呼天成就默默地站起身来,立老曹的灵前,一动不动站着……〃
  待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机器通过技术员的再三调试,终于把一张纸完整地生产出来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转过身来,亲自把这张纸盖在老曹的身上,说:〃老曹,你瞑目吧。〃
  接着,呼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呼天成流泪了,他流着泪说:〃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为了呼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嘛。看人要看大节,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是我们呼家堡的烈士!他的家属,在我们呼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烈士'是要上头批的。可老曹这这样的烈士,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呼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今后,凡是因公牺牲的,都是呼家堡的烈士!在这里,我号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倒插门〃来呼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走〃得竟如此风光!那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撺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投机倒把〃的牌子……现在老曹是〃烈士〃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呼天成磕头。不料,呼天成却喝道:〃干啥呢?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去!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胡说!〃
  小三说:〃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真的。不信你看看去。〃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出去可不敢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小三说:〃我知道。出去我不说。〃
  接着又小声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倒插门〃的。在平原,〃倒插门〃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地下新村〃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么?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过程〃。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到底为什么?!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地下新村〃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尔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地下新村〃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都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一滩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新村〃。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凌!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
  那是一颗星么?那是一条路!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
  在〃地下新村〃里,老曹仍然是〃烈士〃。
第九章(2)

  五、大偷与小偷
  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地下新村〃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
  313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有事么?〃
  秀丫默默地说:〃他……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他就像个孩子似地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
  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你怕我干啥?〃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
  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真怕?〃
  孙布袋说:〃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孙布袋喃喃地说:〃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号'了。那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这'号'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你偷得真巧妙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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