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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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阉全传-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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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人为国除奸,遭此横祸。”经过乡村镇市,人人来看忠臣。行到河南许州,有个吏部郎中苏继欧,为人长厚多情,与杨公同年,闻他被逮,甚是怜悯。又闻一路百姓到怜他,士大夫们反避他,心中甚是不平。想起他在院中掌堂时,哪个不奉承?哪个不钦敬?今日就没人理他,仕路人情如此可慨。欲要去见他一面,又闻得官校做作,不容人会,只得写了个名帖,差个停当家人,备了一桌酒饭送到舟中,以表年谊。这才是雪中送炭。杨公见了,倒甚心酸,反至食不下咽。想当日掌院时,趋奉者无数,到今日都绝不一顾;惟有苏郎中多情送饭,论平日相交的岂止他一人而已。正是:
  炎凉世态可长嘘,覆雨翻云片刻时。
  若谓绨袍怜范叔,从来此事世间稀。
  杨公饮食略用些须,打发家人回去,起身进京。
  再说嘉善魏给事,亦因削夺回家。那些亲友俱在背后议论,有的道:“这时候还做甚么官,是在家的好。”又有的道:“这样的时势,认甚么真,如今宰相还与太监连宗哩,你与他拗甚么?却弄得在家清坐。”魏给事闻之自笑。一日听见又拿了汪文言并科道等官,知道是必要害他的,在家坐卧不安。
  不料官校已到,出来听宣了旨,校尉将他上了刑具。又托言怕他寻死,将两手俱用竹筒贯了,屈伸不得,不能饮食,其意不过要诈钱财。魏公子见了这个光景,只得倾尽家私送他,才买得去了两手的竹筒,在城乡宦并门生亲友,俱各传帖敛分,以助盘费。有一等义气的,虽素不相识,亦不要传帖,即自来输分,只为他无辜被害,怜他一腔忠义,罹此荼毒。至起身时,亲族交好以及邻舍无一个不来送他,各各洒泪而别。
  官校们带了上船,向北进发,不两日行至苏州。那官校们都向地方官勒索常例,把船泊在驿前。内中惊动了一个士大夫,姓周名顺昌,苏州府吴县人,以吏部员外给假在家。他居官清正,谨慎居乡,平日非公事足迹不入公庭。因见魏监擅权,他故绝意仕进。当日在部时原与魏公相好,闻他被逮过县,心中不能忘情,要去问候他。众亲友劝道:“魏公虽是旧交,因魏监与他为仇,恐他知道又要迁怒,不若只送些礼以尽其心的好。”周公叹息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若他是个贪婪不法的匪类,就是他势焰熏天,与他绝交何妨;他是个为国锄奸的正人,遭此横祸,正当惜他,岂可因在患难而弃之!若说他迁怒,我律身颇无可议,且为朋友,也难顾利害。”遂不听众人言,封了书仪,竟来看他。
  此时魏公独坐舟中,正想此后生死未知,家道又清苦,妻子靠何人,好生愁闷。忽闻周吏部来拜,叹道:“空谷足音,何以得此!”又怕官校阻拦。
  只见周吏部走进舱来,魏公见了,便泪下诉说:“无辜被害,此去生死未知。”
  周公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纵剖心断腔,陷狱投荒,皆无所顾。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则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职分所当为,至于成败利钝俱不必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何必戚然殊少丈夫之气。”魏公听了,才收泪道:“弟捐躯报国,一死何憾。只为长子虽现随身,止一幼男在家,伶仃无倚,世态炎凉,谁来顾恤!况如今动辄坐赃,家寒将何充抵?恐家中不免追比之惨,家破身亡,宗祀欲绝,是以不觉痛心。”周公道:“此事不必挂心,弟自为兄料理,家中我自照管,即坐赃,亦当为君措办,兄可放心前去。”
  魏公感泣拜谢道:“若得兄垂念,弟虽在九泉,亦当瞑目。”周公将书仪送与魏公,也送了官校些银两,才别了。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正是:
  臣职当为死不辞,交情友谊更当持。
  丈夫自去身中事,羞杀人间无义儿。
  一路上官校嗟叹周吏部人好,能顾穷交。也有怜悯魏公的,也有赞叹周公的。
  不知忠贤早已差人密访得二人做的事,记在心中。正是:
  良朋未必全张俭,恶党先思杀孔褒。
  毕竟不知魏给事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许指挥断狱媚奸 冯翰林献珠拜相
  词曰:
  攻假城狐,看威令,雷轰电掣。更无端,豺虎排忠陷烈。肃肃衮衣何日补,琅琅廷槛无人折。重张密网及幽潜,遭缧绁。清泪洒,苌弘血;白刃断,常山舌。羡身骑箕尾,精灵难灭。板荡始知劲劲草,炉炎自识琤琤铁。只教厉鬼杀权奸,冤方雪。
  却说锦衣官校拿了杨副宪、魏给谏等将到,魏忠贤的差人已先进来报信。
  忠贤听了哈哈大笑道:“好笑这班黄脸酸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道:”咱是顾命老臣,咱是台省要职。‘今日也算计咱老魏,明日也弹论咱老魏,把咱老魏当为奇货,要博升转。谁知今日也落在咱老魏手里!“就问那缉事的:”官校们在路上可曾放松这干人?“缉事的道:”祖爷紧要的人,他们怎敢放松?“又问道:”路上可有甚么事?“缉事的道:”杨涟在许州,有个苏郎中送饭。魏大中在苏州,有个周吏部来会。“忠贤都记在心。
  便叫请田爷、崔爷、许指挥来。少刻,三人到了。忠贤道:“杨涟等一干人拿到了。”田尔耕道:“还未曾销驾帖哩。”忠贤道:“咱已知将到了,只是这干人既费了事拿来,若放他们挣了性命回去,终是祸根。”崔呈秀道:“纵虎容易擒虎难。如今势不两立,怎肯轻易饶他?”许显纯道:“不难,待他到镇抚司来,我代爷一顿打死他。”尔耕道:“若如此,到便宜他们了,须把各种的狠刑具,件件与他受过,等千磨万折之后,再与死期,庶几后来才有怕惧。”许显纯道:“在我,我自会处他。”三人辞去。
  一二日间,各路官校俱到。此时内阁等衙门俱各具本申救,忠贤俱留中不发。等销了驾帖,忠贤不批法司,竟批交锦衣卫严审。先过了堂,田尔耕已预备大下大样的刑具,新开的板子、夹棍摆了一丹墀。那田尔耕坐在堂上,排过衙,摆列着虎狼般的一班校尉。但见:
  阴沉横杀气,惨淡暗天光。惊飞鸟雀,避杀气而高翔;欹径高松,蔽天光而失色。陈列着枷镣棍棒,沾着处粉骨碎身;问过的斩绞徒流,拟着时破家亡命。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琵琶刑声声总写哀音。仙人献果,不死的定是神仙;美女插花,要重生须寻玉帝。猪愁欲死,鹰翅难腾。堂上一齐吆喝,雄抖抖阎罗天子出森罗;阶前两翼摆开,猛狰狰铁面夜叉离地府。
  那田尔耕大模大样,做出无限的威风,高声叫道:“把犯人带过来!”
  堂下一声吆喝,那些校尉将众官带了过来。一个个:
  愁容惨态,垢面蓬头。趦趄行步,踢不断响琅琅脚下铜镣;屈曲身材,劈不开重沉沉手中铁钮。任你冲霄浩气,今朝也入短檐来;纵教铁铸雄躯,此日却投炉火内。
  一个个唱过名,田尔耕道:“你们这起奸贼,朝廷将大俸大禄养着你们,却不为朝廷出力,终日只是贪财乱政,树党害人,平日专会嘴喳喳的谈人不是,再不管管自己。”喝声:“拿下去打。”两边答应一声,走上许多恶狠狠的校尉来,如狼似虎的把六个犯官揪翻在地,用尽气力各打四十大板。打毕,又叫拶起来。拶了,又叫敲,各人敲了二百敲,放了拶子,又叫夹起来。
  也各敲了一百棍。你想这些官儿都是娇怯书生,平日轻裘细葛,美酒佳肴,身子娇养惯了的,哪里受得住这样刑法?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喊神宗的,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夹拶得手足几折。田尔耕坐在上面,拍惊堂连声喝叫“用力打!”用完了刑时,那些官员血肉淋漓,或驮或抬,俱送往北镇抚司下监,又听许显纯拷问去了。
  那些牢头禁子,一则要诈钱,二则怕魏忠贤访问,不许一人进监,他们在监相对,只得彼此安慰。不到三四日,许显纯便来勘问。正是:
  才驱白虎丧门去,又有黄旛豹尾来。
  那许显纯领了勘问的旨,又领了魏忠贤言语,那日堂上下人都挤满了,显纯忙叫拿闲人,长班悄悄的禀道:“这都是魏爷差来的人,拿不得。”
  许显纯吃了一惊。正是要松也松不得了,只得叫带杨涟上来,喝道:“杨涟!汪文言招出你创议移宫,陷皇上于不孝,又得了杨镐、熊廷弼二人许多赃,你怎么说?”杨公道:“乾清宫非臣妾所当居,当日原奉明旨道:”李选侍每行掯阻,不容圣人临御,是君侧不当留此,以为肘腋之祸。‘人臣志安社稷,念切皇躬,自宜远之,这事犯官故不辞创首。至于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国法自有轻重;有喜停刑传自宫中,岂关外官得贿。“
  许显纯听了,觉得辞严义正,无可驳责,只得没奈何法,假狠喝道:“胡说!当日圣旨,多是王安假传,你就依着他行,这就是结交内侍,就该死了。至于杨镐、熊廷弼问罪,你现是法司,且又与熊廷弼同乡,岂有不为他钻谋打点的?”
  杨公道:“交通须有实据,四万金非一人可致,又无证见,枉害无辜!”许显纯道:“这是汪文言招出来的,你如何赖得去?”杨公道:“就叫汪文言来对质。”
  许显纯道:“汪文言虽死,亲口招词现在。”杨公道:“既无活口,招辞何足为凭!身可杀而名不可污!”许显纯道:“还在强辩,掌嘴!”飞奔上几个校尉来,提起铜巴掌来,一连十个掌嘴,打得杨副宪脸似蒲桃一般,红肿了半边。
  又叫带左光斗上来,问道:“你有何说?”左佥都道:“移宫实参未议,分赃委实诬扳。”许显纯道:“都夹起来。”把杨、左二人夹在丹墀下。又叫上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问道:“你们已是汪文言供定了,要辨也辨不去,快招了,也少受些刑。”魏给事道:“一出家门,已置死生于度外,任你苦我,这赃难认!”袁御史道:“问事必须两造对质,怎么把汪文言一面虚词陷害人?”周给事道:“酷刑威逼,自然乱招,这是无辜易陷,此心难昧。”顾郎中道:“奸权之意已定,纵辨也无益,认他拷问罢了。”
  许显纯道:“正是辨也难辨了,都夹起来。”这里才问得一句,便有人报与忠贤;才答一句,即有人飞禀,不独许显纯不敢放松,即用刑的亦不敢做情。
  问毕,各人寄监。迟了两三日,具了一个问过的本,先送与魏忠贤看过,然后具题道:
  勘得杨涟、左光斗、位居显要,欲速功名,邀誉矫情,乱谋坏法。律之重者,失守封疆,乃借四万多金代为脱卸;法之严者,交结内侍,敢倡附和之说,妄议移宫。考选所以遴才,杨涟每视为奇货。荐扬所以奏最,光斗何以儆官邪!袁化中、魏大中窃居言路,侧倚冰山。瓜分卸罪之贿,不耻贪婪;宁作倡乱之谋,罔知国是。周朝瑞、顾大章利欲熏心,弁髦国法。丧师辱国,谁开使过之门?罪当情真,敢辟回生之路!汪文言交深肺腑,语出根心,前案已明,后审更切。
  本朝旧例,打问本上,即送法司拟罪。许显纯也巴不得推出去。谁知忠贤料法司不受节制,竟不发法司拟罪,仍传旨道:“杨涟等既已复辜,着不时严比,五日一回奏,追赃完日,再送部似罪。”这明是把个必死之局与他,所坐赃动经数万,家乡又远,何能得清?在京挪借,那些乡亲做官的都怕魏监波及,谁敢惹火烧身?那放京债的,怎肯借与这失时的犯官?到了五日,忠贤便着人来看比。许显纯如何敢违?没奈何,只得提出来夹打一番。比过几限,内中只有顾郎中家私富厚,每限还完些。许显纯暗中也得了他千余金,上下钱都用到了,追比时还不大吃苦。这五人都是五日受一遭夹打,比不到月余,周、魏二给事、袁御史等三人受不住刑,都相继而死。可怜那里有妻子亲人送终,只有这几个同在监的官儿相与痛哭他一场。正是:
  冤血千年碧,丹心一寸灰。
  死无儿女送,谁哭到泉台。
  此时杨副都、左佥都、顾郎中虽然未死,却也仅余残喘。不料比到后来,人越狼藉,刑法越酷,两腿皮肉俱尽,只剩骨头受刑。那许显纯真是铁石为心,只顾将别人的性命去奉承魏忠贤,那一限肯略宽些须?可怜这限疼痛未止,那限夹打又至,体无完肤,各自相顾,有时掩面流涕,感伤一回;有时咬牙怒目,愤激一番;有时委之命数,叹息一回。可怜并无一人服事,又无茶水,常时晕死复苏,疼痛时万刃攒心,晕眩时一灵无倚。不日杨、左二公也相继而殁。死之夕,白虹贯斗,天地为之愁惨。正是:
  只手擎天建大功,亲承顾命羡奇逢。
  一朝血染圜扉土,谁把沉冤控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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