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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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归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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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王府别院的戏台子盖了三个来月,总算盖好了,竣工当天肃王过来看了一趟,难得露了笑脸,难得这么不吝惜言辞,把那做工好好夸了一通。当然,大笔银子打赏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特别打赏了廖秋离,打赏完后还有这么话说:“如今戏台子建好了,你也不过来做活计了,但有一点,你可得常来,每天都来,不论多忙都得来,风雨无阻的来,知道么?”
    肃王这么费唇舌,当然是为了自家私孩子,为着讨那孩子的欢心。他早看出来了,儿子素日缺伴儿,不快活,之前替他找了那么些年龄相当的玩伴儿,他都不理睬,不高兴了还把人打出去!没曾想这小子倒有些福分,偏偏投了自家儿子的眼缘!那种日盼夜想的惦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回活计完事儿了,自家儿子茶饭不香神不守舍的,不就怕这小子再也不来了么?这倒好办,肯理人就好办,他就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小子钉在这别院就成了。
    廖世襄听了只是心里叫苦——这是怎么说的?!活计完了还不许走了,非得日日来,风雨无阻的来,天上下刀子也得来!他们家老五这是招谁惹谁了?!
    廖秋离倒没多想,还是可怜那私孩子没人陪着,就答应了,应的还挺爽快:“好,我天天来,哪天听腻烦了再和我说。”。意思是你要是哪天听腻烦了,和我说一声我就不来了。
    哪能腻烦呢!私孩子这是摽上他了,死咬着不放呢!
    春去秋来,夏走冬至,这就一年过去了。一年中间,廖秋离和萧煜也处成了一个人似的,好着呢。萧煜叫廖秋离“梨子”,然后他让廖秋离也给他起一个只有廖秋离能叫的小名字。廖秋离不会取名字呀,连小名字也不会取,犯了好久的愁,被硬逼着取了一个,啥?火栗子!
    为啥要叫“火栗子”呢?因为萧煜的“煜”字左手边一个火,右手边上“日”下“立”,立与“栗”同音,与梨子的梨又刚好配对,都是吃的,就这么定了,叫火栗子。特别亲昵的时候也叫“小栗子”。这俩“吃的”时常一块儿偷吃东西,都是从街市上倒腾来的小食,什么豌豆黄儿、芸豆卷儿、发糕儿、羊头肉、羊角蜜、糖葫芦,有时候廖秋离也会自己做点儿小吃食带过来,自己不吃,光看着萧煜吃,看他狼吞虎咽的吃,边看边嘱咐:你慢点儿吃,这儿还有哪!
    当然了,这俩也不纯吃,有时候萧煜郁郁了,俩人也说说交心话。
    这天晚上廖秋离过来,没看见萧煜在堂屋坐等。管事的把他引到了后边花园的小湖边上,他在那儿等着他。见了面萧煜也不说话,往常当然也少话,但不像今天这样愁惨兮兮的。
    廖秋离就问他:怎么了,这么愁?
    默了好久,萧煜才说,我爹昨晚又打我娘了……
    好么,人家家事,不好插嘴呀。
    廖秋离咳嗽一声,想把话头引往别处。
    萧煜偏又说话了,他说:我爹老爱打我娘,这不好。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才舍不得打呢!得要捧在手心,看进眼里,存进心尖。
    听到这儿,廖秋离没掌住,扑哧一下笑了。萧煜老大不快活,问他:你笑什么?
    “你说你才多大点儿呀,十岁?就说喜欢不喜欢的,没羞没臊!”廖秋离羞他,还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十岁孩子还不乐意了,“我就这么想的!不行啊!还有,我过两天就十一岁了,不是十岁!”
    “得了吧你,还喜欢不喜欢的,净说些老三老四的话,活着累不累?!”小屁孩儿还净充大人,装哪门子的独头蒜呢!
    十岁的火栗子听了他这话,心思又重了,又不说话了,老想着昨天夜里的事儿。
    昨天夜里他爹过来了,三人一起吃晚饭,本来挺像一家三口的,爹喂他吃,娘时不时给他夹两筷子菜,吃完了饭,他爹兴致上来了,对他娘说,戏台子盖好都好一阵子了,今儿晚上给我唱一段吧,啊?他娘也不言语,转身出去扮上了。
    本来他爹见他娘少见的乖顺,心情怪畅快的,牵上他先到戏台下坐等。
    等了一会儿,他娘扮好了,操琴的琴师也都预备好了,可那头西皮二黄一响,他爹的脸色就阴了。起头他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后来见她娘上来,扮的既不是月宫的仙子,也不是醉酒的贵妃,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赵艳容,这下才明白过来,娘这是要唱《宇宙锋》里的“骂秦”呢!
    骂秦骂的是秦二世,为啥要骂呢?因为秦二世强抢了赵艳容,逼着赵艳容做他的妃子,赵艳容不愿意呀,所以她就装疯卖傻、拐弯抹角的骂秦二世!
    这出戏意有所指啊,在指桑骂槐呢!
    他爹阴着脸听了一会儿,几步跨上戏台,一巴掌把他娘扫到了地上,又一揸手把人拎起来,扛进了房里。然后就听他娘在房里啐他爹,他爹不知有没有再动手,反正总听他娘在里边嘤嘤地哭,哭得肝肠寸断的。
    也不是第一回了,多少回了,他们家老这样。他娘平素不言不语,柔柔弱弱一个人,常病,稍好些的时候也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但别看她柔弱多病西子捧心,还动不动就往他爹心口上插一刀。怎么插呢,太容易了,要不就折腾她自个儿,要不就旧事重提,指桑骂槐,反正就是说不情愿跟着他爹,让他爹放她走。
    “还想走?!儿子都和我生了,煮熟的鸭子你还能飞到哪去?!”他爹估计也是气懵了,说出来的话字字见血。
    他娘哭得愈更凄凉,真有些声嘶力竭的了。
    “你走啊,找他去啊,看你这样的残花败柳他要是不要!”
    他爹这话太狠了,他娘哭得气都接不上来了,然后两人一番撕扯,这又撕扯到了床上。别人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能和,他们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还是打架。打着打着,过一阵子他娘又有了。从他记事起就这套路,他后边本来还应该有几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因他娘身子骨不好,总是保不住,怀了不到四个月就没了。谁也以为是他娘身子骨弱,怀不上,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娘不知从哪弄来了打胎药,一副药下去,硬生生打没了。他娘也真狠哪,不爱就是不爱,不要就是不要,哪怕你硬塞给她,她也一样不要!
    若是两边都能容让一些,日子可好过多喽!
    马上就要十一岁了的小屁孩儿,被这么样一对父母生生逼得早熟了。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发呆想心事,没提防横过来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抹了几下,“好啦好啦,再叹气发呆,该成小老头子了!”
    萧煜抬头仔细看面前这人——什么时候都有张笑脸,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什么难都不是难,跟他在一块儿,也觉得世上没什么事过不去的。
    “梨子,你有难过的时候么?”他就是好奇这样一个人,有没有不快乐的时候。
    “有啊。我爷爷没了的时候我就挺难过的。那时候我才刚十岁,对了,就和你一边儿大,还在云清山上跟着师父清修,紧赶慢赶,从山上赶回到家里,还是没见着爷爷最后一面……,打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将来都是要死的……,那时候小,害怕呀,还大病了一场呢。后来,我师父来接我回云清山,在山上养了好一阵才慢慢好起来。我师父说了,人活在这世上,三灾八难的,谁也躲不过去。他老人家还说了,做人就好比做老天爷,有晴有雨,有霜有雪,不可能什么时候都艳阳高照。我琢磨着,是这个理儿,所以,碰上难过的时候就难过了,不过别难过太久,活着的时候就得尽量让自己高兴。”
    “哼,还说我是小老头儿,你自己不也老腔老调的!”
    “哈哈,我这不是和你学的么!”
    两人笑闹一阵,好歹把心里头那点事儿放下了。
    快要十一岁的小屁孩儿可就指着这点乐子活着了,可谁曾想这点乐子居然也不长久。
    
    第4章 小白菜
    
    十二那年,他爹来了一趟别院,把他带走了,说是让他回肃王府认祖归宗。他娘哭得呀,好悬没死过去!死死拽着他不肯放。他爹冷笑着说了一句,舍不得么,舍不得再和我生一个不就又有了么!
    他哭,他娘也哭,可哭不管用,还是被塞上了马车,送进了肃王府。
    进了肃王府,谁还给你听叫卖调子?谁还会把一个营造厂子的画匠放进来和你说话?
    王府规矩大着呢,他又是庶出,能不出差错,顺顺当当活下去就不错了!
    先说说肃王府的格局。肃王正经有四个儿子,长子萧炜,肃王妃所出。次子萧烨,侧妃王氏所出。三子萧炆,侧妃李氏所出。四子萧煜,来路不明,反正是肃王的种就对了。
    前边三位,人家明媒正娶的,有自家妈护着,萧煜呢,老小就不说了,还没有妈护着。之前一直在外头放养,人家也就不找他茬了,现如今忽不拉的认了祖归了宗,这是要上门来抢家私呀!当然要趁他羽翼未丰,想法子弄死了才算完!
    打那以后,萧煜的苦日子就开始了,以前的苦都苦在心里,现在的苦可不只是苦在心里了。若是自家爹肯护着点儿也好啊,可他爹打从知道他娘一碗碗打胎药灌下去,狠心药死自己的骨肉起,那颗心就凉了,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明知道自己三个大小老婆联起手来轮番整治这个私孩子,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弄死就成。
    这样的境况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落着什么好?
    挣扎着长到了十五,某天突然到廖家的台口找了趟廖秋离。
    廖秋离也好久没见着他了,上回见是一年前,除夕夜里,他趁着肃王府里乱着弄元夕宴席,没人理他这来路不明没娘护着的,从运鸡鸭鱼肉果蔬的偏门溜了出来,找到了廖秋离家里。当时他们一家人都在包饺子,准备年夜饭,他这么一头闯进去,多少有些尴尬的。廖秋离的爹领着一家子人给他行了个大礼。那是对肃王儿子的礼数,弄得他越加尴尬。廖秋离把他拉到了自己屋里,问他,吃了么?他摇摇头,他就出去端进来一碗刚煮得的饺子。他看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那么烫的饺子也不晓得慢点吃,烫得频频皱眉头也要强咽下去,就晓得他一向来过得并不好。
    这三年来廖秋离也想过不少法子给他带吃的,寒天里还给他准备了几身厚棉衣服,托人送进去,不久就听说他被肃王妃罚了,说他手脚不干净,有得吃还不轻省,还偷鸡摸狗的,不知从哪弄进来几身棉衣服,下贱!
    从那以后廖秋离就不敢给他带穿的了,吃的也得费好大劲才能让他吃到嘴。两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看他瘦尖了的下巴颏儿,心里一阵阵的不好受。
    除夕那天他过来,廖秋离问他,能和你爹商量商量,回别院住么?
    他沉默良久,才说,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娘疯了……这毛病时好时不好……大多数时候认不得人……
    怎么成了这样了?!
    医者给的说辞是思虑过重,伤了神智。实际上两人都明白这是让他爹给逼的。
    疯了也有疯了的好。两人不再相互折磨了,他爹上门来看她,她也乖乖让他搂让他抱了。所以也就这样一直迁延下去,没再请人认真治。
    他又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那边又该想法子整治他了。
    廖秋离送他到巷口,看他穿着一身单衣在雪天里走着,心里堵得慌。
    然后再见面就到了这时候了,一年之后。他这回上门是来辞行的。要出远门,去从军。
    他爹是将军王,掌着朝堂的兵权,有个儿子从军也不稀奇。
    还是问他吃了没,他还是摇头。廖秋离就起身去到后边灶房里,捅开灶火给他下了一大碗面。还是看着他吃,多烫嘴也不撒嘴的吃,边蹙眉头边强咽下去的吃,看着看着,廖秋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可想好了?从军可苦得很呢!
    他咽下一口面才回他:再苦有在这潭苦水里泡着苦?
    廖秋离就不说话了。说不出什么好话啊,只能静静看他吃,问他饱没饱,没饱再给他下一碗。他说饱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你等着我,若是不死,我还回来你这儿……
    回来你这儿怎么样呢,他又不说了。
    廖秋离打趣他,回来我这儿吃白食啊?还是回来把欠我的钱统统还了,连本金带利息的?
    他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羞恼恼地说:反正你等着我就是了!
    十五从军征,多是为了混碗饭吃,这位呢,顶着肃王儿子的名头,实际比没爹少妈的孩子好不到哪去,才十五的半大小子就要上沙场拼命去了。别看他爹是肃王,这名头其实没占多大便宜,因他爹一早就和军旅里边打了招呼,别因为老子的面子就要对儿子另眼看待,吃不吃得了这碗饭得看他自己造化,要入军伍可以啊,从小卒子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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