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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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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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家说,在那电影里受伤的人,比真的还多,电影里死的人,比起义时要多得多。胜利是很容易遗忘的,死几个人也很容易忘记。留下来的只有电影。”

    朴不太能听懂他的话,朴觉得这些话高深莫测。他觉得老顾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在研究一个理论问题。

    电影可以让死一个人变成死十个人,只要摄影机换换位置。电影还可以让人死得更好看,让它变得干干净净,不会有脑浆,不会有抽搐,死亡会变成一个简简单单的印记。这话他能理解,电影可以让死掉的人只露出肩膀。

    他让人把他们都捆起来,连那个已坐在卡车上的摄影师在内,连叶明珠在内。他亲手捆绑这位大明星,他们带来足够多的绳子。他捆得很仔细,把她的手绑在背后,绳子从肩膀上绕过来,再从腋下穿回去,再绕过来,在肚子上交叉,又在大腿上绕两道,转到小腿,转到脚锞,把两只脚捆到一起,在那里打个牢牢的死结。他想,等她身体变干时,绳子也会变得更干,收得更紧。

    拍摄现场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都堆在一起,挤在炽热的灯光下,朴季醒把捆成肉团的叶明珠扔在那堆人里,拉下一块窗帘,惋惜地替她盖上。他留下两个人看着他们,他觉得不用塞住他们的嘴巴,就算到白天他们也不敢叫喊,两支手枪正对着他们呢。

    卡车后车斗上盖着蓬布。他让摄影师坐在驾驶室里。要让一个人好好工作,你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时间还早,他坐在驾驶室里抽烟。凌晨时他要把卡车开到马霍路。把摄影师暂时扔在马房里。而他自己还要去八里桥路,那里有另一个小组在等候他的到来,还有老顾。

    他问摄影师:“拍露天场面,这东西架在哪里?扛在肩上?”

    “有个三角架。”摄影师说。

    他让人去找来那架子,在摄影棚的一个角落里。

    他又接着问:“这东西在卡车上站不站得住?要是正在开动的卡车呢?”

    “没问题。”摄影师骄傲地说:“北伐时,我一路扛着它拍过战场。”

    朴季醒高兴地拍拍他肩膀,在他嘴里塞上一根香烟。

    ⑴Kahn,Rue Gaston,今之嘉善路。

    五十一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凌晨四时三十五分

    冷小曼浑身都难受。不光是累,不光是饿。她没法翻身,她的手反绑在背后,只能侧过身来躺在床上。房间里一股呛人的硫磺味,闻久之后鼻腔的粘膜好像结上一层壳。这都怪她自己,这是她第二次自投罗网。

    下午她在那幢公寓门口被人拦住。是小李,林培文组里那个最腼腆的小伙子,以前在药房里学生意。在那条连通霞飞路和花园的楼道深处,人家告诉她:“你不能进去!老顾说你已背叛组织。你一出现,命令是格杀勿论。”

    “我没有背叛组织。”

    小李怜惜地望着她:“我不想看到你死……可那个白俄女人早上带人闯到礼查饭店,差点把朴季醒打死。消息一回来,老顾说一定是你向那个女人通风报信的。你一失踪老顾就在担心,没多久就传来那消息。”

    “我没有背叛组织。”

    “现在说这个没意思。你赶紧走……”住在贝勒路过街楼那会,小李也是常来看她的一个。他帮她往楼上扛煤球,帮她去隔壁弄口的老虎灶提开水。

    “薛先生呢?”她忽然问。

    “朴季醒把他带回来。放在另一个联络点。老顾说,他怀疑这个小薛也很危险。他说突然跑出那么一个家伙,说他在巡捕房有关系……而现在你又泄露组织的机密。老顾说薛还有利用价值。他要再考虑一下,对你,他说要格杀勿论。朴季醒朝那白俄女人开过一枪,有人回来说,没打死她,她被送到医院。老顾说等行动结束后,白俄女人也必须派人去处决。说你们三个现在都是组织的严重隐患。”

    “薛先生是决心参加革命的。那个白俄女人也对我们有很大帮助——我们不能滥杀无辜。”

    “你忘记我们发过的誓啦?你忘记群力社行动纲领啦?说这些都没用,你赶紧走!我放你走!你别上楼!”

    他推她转身,她走出几步,他又叫住她:

    “等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一块洋钱,几张纸币,他把这些钱递给她。他想想,又从短褂下摸出手枪,一块递给她。那是一支手掌大小的勃朗宁。

    她回到福履理路小薛的家里。她坐在桌边发愣。她觉得双腿酸痛,她再也跑不动路,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她忽然掉下眼泪,趴到枕头上痛哭一番。她闻到小薛头发的味道,心里一慌——

    他在老顾手里,她决定去把他找回来。她想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她不想让他成为组织的牺牲品,像她自己那样。她要去恳求顾福广,她不相信组织会杀掉她,她不相信老顾真的会杀她。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个最漫长的决定,对她来说,这也不是最漫长的一天。可等她当真走出门,找到电话亭,拨通那个电话时,天色已将近黄昏。

    她按照电话里交代的地址找到八里桥路这家蜡烛店。老顾不在。朴季醒也不在。在这组织里,她只认识这几个人。别人把她带到楼上,客客气气地把她绑在床上。

    现在,她只能这样等待着,只能这样侧着身子躺在床上。

    窗外曙光微露,天空黝蓝。她听到楼下门板搬动的声音,隔一会,她又听见竹梯嘎吱作响,有人上楼,是朴季醒。

    朴坐在桌边望着她。

    “为什么要偷偷离开?”

    她固执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通风报信?为什么要背叛组织?”

    她并没有从这种严重的指控里感到危险,她只是觉得受到侮辱。她为组织付出过很多,其中包括痛苦的抉择,无尽的寂寞,还有违心的表演。她望着朴季醒那张一宿没睡的脸,那张因为没刮胡子而显得更加憔粹的脸。她想起在这个组织里,她看到过太多这样的脸,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脸有些可笑,紧张,疲倦,因为过度疲倦而兴奋……忽然之间,好像有另一个冷静而超脱的自我跳出她身体之外,从那些刚刚还充满她头脑的羞愤中浮现出来,像个旁观者那样站在边上。

    那是一些沉浸在秘密行动中的脸,是一些完全沉浸在自我想象中的脸,苍白的脸色在黑暗的人群中忽隐忽现,既骄傲又惊恐,既蔑视又渴望……

    一旦她采取这样一种旁观者的立场,突然就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纯粹是……无谓的消耗,她在心里使劲寻找合适的表达方法。可她很快就原谅这一切,也原谅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想。她又觉得他们毕竟也不是那样可笑,因为她自己也有那样一张苍白又邋遢的脸,她自己也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那张脸看似正在遭受无休无止的关节疼痛的折磨。

    她在思索朴季醒刚刚说的那句话——背叛……

    她觉得正是这样的字眼在折磨着他们和她。这些字眼会偷偷咬噬人的心灵,让人又激动又心酸,让人彻夜不眠。这不是平常人们互相说话会用到的字眼,可一旦他们用这样的字眼说话,生活就开始大不一样,世界也变得好像梦幻一般。她一动脑筋检点起这些字眼,心里就排出来一大串,行动啊,纲领啊,国家啊,压迫啊……还有爱情。

    她想,要是世界上没有爱情这字眼,她和小薛的关系会不会更好些?她会不会不那么装模作样些?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家——被这些字眼规定好角色,可她现在觉得很累,她不想再扮演这些角色。

    天快亮时她听到楼下老顾说话的声音,她想叫他,想对他说,她并没有背叛,她只是不想伤害小薛。她并不觉得老顾真会杀掉她,她甚至觉得老顾不肯上来看看她,是因为对她有些愧疚,就好像她偷偷跑出去打电话给人家通风报信,责任都在他身上。她现在渐渐不再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就先替人家羞愧起来。

    她大声叫喊老顾老顾。朴季醒腾腾爬上楼,告诉她老顾走啦。朴过来帮她解开绳子,给她倒一杯热水。她想洗脸,她想漱漱口,她多想换换衣服啊,可她更想问问小薛。

    朴背对着她站在桌边,好像在研究那只灯泡。

    “我带你去见小薛。”他告诉她。

    她觉得心情轻松起来。毕竟——事情是可以讲清楚的。等明天,等他们那行动顺利完成,事情就过去啦。她可以帮忙去看着小薛,在这段时间内。至于那个白俄女人,那个特蕾莎,她不是在医院里么?吃点小小的苦头,也许对她还有些好处呢。

    天还早,八里桥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老鼠在隔壁浴室的煤堆上爬过,完成它在黎明前的最后一次巡猎。卡车停在街对面,柏油布蓬罩着车斗,车后挡板上掀开一条缝,季醒翻下后挡板,让她爬进车斗。她感到屁股上被人用力推一把,她跌进车斗。

    朴季醒跳进车内,她惊恐地回头看着他——

    蓬布已放下来,里头漆黑一团。她还没来得及让眼睛适应,脖子已被人掐住。一瞬间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她明白过来——朴季醒是想掐死她。在车上掐死她,省得从楼上往下搬。不过她只来得及明白那一小会,她的大脑开始缺氧,她透不过气来,她开始挣扎。她被人压在卡车挡板的角落里,膝盖顶着她的肚子,她想要拼命蹬腿,可腿也被人家坐在屁股底下。

    她的手还空着,在快要失去知觉前一秒钟,她忽然触碰到那支手枪,她在福履理路特地换下旗袍穿上裤装,就是想要藏好这支手枪,幸亏她没被搜身,幸亏没把手枪放在手袋中。她以前看到过林培文把手枪插在裤腰背后,她学他的样子……

    她掏出手枪,可她不想打死他,况且枪还上着保险。她挥舞手臂,枪柄重重砸在朴季醒的太阳穴上。那双掐着她脖子的手顿时松开。她想咳嗽,可她来不及咳嗽,她连滚带爬跳下车斗,朝车头方向跑去。她听到身后卡车挡板撞击的声音,她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她不敢回头,拼命朝街对面跑去——

    她看见林培文,站在宁兴街拐角上。她看见在他身后,小薛冒出头来。她以为自己是在朝他们呼救,可她觉得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她看见他们转过头,朝这边看。她看见他们站在街沿。她踉跄地朝他们跑过去,挥舞手臂。她听见背后引擎启动的声音,卡车从她身边疾冲出去,左侧轮胎撞到街沿上,车头又急速向右拉去,在交叉路口歪歪扭扭划出个弧形的轮胎印,拐到宁兴街上,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觉得浑身发软,颤抖得厉害,她在哭泣,还夹杂着咳嗽。她靠在小薛的身上,他抓着她的手臂。她想腾出手来摸摸小薛的脸,可她手里还握着那支枪。她想她差不多算死过一回,可又活过来。她既然死过一回,就无需再觉得羞愧,无需再去考虑自己的做法在别人家眼里的印象,他很英俊,她刚刚以为再也见不到他啦。她绕着小薛的脖子,趴在他身上痛哭失声。

    五十二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六时五十五分

    林培文觉得时间太紧张,他一刻都没耽搁,可还是差点晚到。他要是晚到一分钟,这会大概只能见到死掉的冷小曼。再也不能让同志白白牺牲。昨天晚上,小薛把顾福广临走时说的话告诉他,他立刻意识到冷小曼要出事。当时他猜想冷小曼已被顾福广杀掉。顾福广不想让小薛见到冷小曼,顾福广会杀掉她,然后栽赃到那个白俄女人头上。可后来他得知小李碰到冷小曼。小李是他自己那个小组的同志,小李回到法华民国路,告诉他冷小曼已脱险。

    那以后,他就把冷小曼的事丢在脑后。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只有一个晚上。他让小秦他们几个立即分头传递消息,把他那小组的同志全都叫回来。他召集大家在民国路联络点开会,他要把事情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有几个同志还没找到,顾福广已把人手打散。他那小组里的人有好几个跟着顾福广跑去浦东。

    最重要的是他那个小组,陈部长说。清一色二十岁左右,很多都是学生。他们受到顾福广的蒙骗,可他们全都是革命的宝贵财富。无论如何要尽量找到他们,把真相告诉他们。可他那组人是顾福广手里最勇敢的一批。顾福广虽然号称发展出好几个行动小组,真正能做事的是这些年轻人。陈部长告诉他,组织上做过调查,顾福广其它那两个小组,都是一帮在租界里鸡鸣狗盗的小流氓,有些是黄色工会的打手,有几个从前在青帮开设的花会听筒做航船,席卷赌金逃跑后被帮会派人追杀。他还搜罗一批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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