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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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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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嗓音圆润暗哑,适合哼唱那些古老的歌曲。当时吧台上的唱盘正在温柔地旋转,她坐在沿街的窗边,黑色的雕花铸铁,蓝色的菱形玻璃,玻璃上有个铬黄色的裸体女人。外面下着雨,地面油湿,泛着红光。一曲既罢,她就会疯狂地晃肩拍掌。

    他以为是他在勾引她,让他吃惊的是,他很快就变成人家的战利品,连同他的照相机。只用一个礼拜,特蕾莎就把关系整个颠倒过来,这只能怪他自己,他从来就缺乏抵抗别人的意志,一切都随波逐流,弄到头来,别人怎样说他就怎样做。

    今天下午,特蕾莎会在礼查饭店四楼的房间里等他。在床上——如果她已在浴缸里泡得够久,把自己泡得像一杯添加过粉红色果汁的热奶油。她跨出浴缸,就像一头刚从池塘爬上岸的小牝马,蹦跳着跑到床上。她有一种租界里那些白俄男人少有的气度,那些声称自己曾是亲王公爵或是海军准将的男人啊,庞大的身躯畏缩在酒吧间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被彻底打败的北方部族。而特蕾莎,她把小薛推倒床上,几下弄直他,英武地跨坐在他上面,身体前后摆动,一条手臂腾空挥舞,好像挥舞着哥萨克骑兵的马刀。

    他确信他爱她,要不然他也不会冲她发脾气,他也不会追着她,质问她。他想象她在旅途中春心荡漾——东南亚潮湿温暖的季风会助长她的欲望,她觉得他还不够满足她。她就偷偷从旅馆房间里跑出来,走进别人的房间。他又想象那个躲在房间里的男人才是她的老朋友,而他自己,则不过是偶尔春风一度的过客。他想象她在别人的身体下高举双腿这类想象折磨着他,让他羞愤交加。

    可渐渐他又觉得自己并不爱她。他把自己往坏的地方想,把自己想成一个拆白党。他把事情想象成他在两下里都占着便宜,因为她很有钱,她也很慷慨。这么一想,他又好受许多。

    可他还是想弄明白,她偷偷跑出去见面的到底是什么人。她不告诉他,。他一问她,她要么就发脾气,要么就扑到他身上,她甚至忽略他的问题,根本不理会他。他开始幻想着自己偷偷做一番调查,可他又不知怎么弄,他根本就不是这种鬼头鬼脑的家伙,他认为李宝义也许是那样的人,可他自己不擅长。

    ⑴Mohawk Road,今黄陂北路。

    ⑵跑道中途挖沟垒障,赛马须跳跃而过的比赛方式。

    ⑶Black Cacique。

    ⑷Manor Inn。

    ⑸“虱子——我没有虱子!”

    ⑹Kvass,一种传统的俄国发本地软饮,黑麦或大麦酿制,类似于啤酒。

    三

    民国二十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午一时二十分

    起初,引起萨尔礼少校注意的是那个白俄女人。租界警务处——本地人称为“巡捕房”——追踪每个进入上海的外国人,为他们建立档案。“梅叶夫人”,这是个奇怪的叫法,既不代表她的名字,也不能揭示她的来历。大概只是那些中国人这样叫她,她总是和中国人打交道。

    她是从大连坐船来上海的,那之前,大概是海参崴。作为一个南方人,萨尔礼少校从未踏足过那些北方地区。少校是科西嘉人。而今科西嘉人占据着整个警务处里所有的重要办公室。

    警务处档案室里有一些文件,在一份签名为“西人探目119”的报告中,记录着这女人的真名:Irxmayer Therese。报告中说到,这个姓氏来自她已死去的丈夫,显然,从这个德国名字里看不出她是个俄国犹太人。

    此外还有些字迹模糊的便条。有关这女人的最早记录就是这些东西。文件签署日期大多是在她刚到上海的两个月里。其后,她便从警务处那帮下级探员的视线中消失。

    一个月前,在薛华立路⑴警务处大楼东侧的草坪上,距离那群妇女的藤编茶桌三十多米的地方,马丁向他提起一件事。马丁是英国人,在公共租界警务处那边,干着一份跟萨尔礼同样的工作。草地上正在举办一场里昂式滚球⑵比赛,警务处中下级警官们特别热衷于这项运动,奖品是一只奖杯和一箱三颗星的白兰地酒。马龙督察手掌向下握住铁球,摆动手臂抛出决定性的一球,有人跑进比赛场地,用一头固定长绳画出圆圈,计算赢家的球数,警官家属纷纷从藤椅上站起来,数到第五个球时,围观者欢快地叫嚷起来。

    殖民地官员身处异国他乡,自成一个小圈子。有时候,他们相互之间利益攸关的程度,要大大超过他们与万里之外的母国的关联。萨尔礼自己就常常收到一些警告,在茶会上,在一些小型的联席会议上。一切都建立在那种私下的方式上,那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可你不能把大英帝国殖民当局属下的香港警察部门太当真。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太当真,你怎么可能完全相信他们,完全相信这些模棱两可的说法?You may have noticed……⑶或者,It would appear from subsequent investigation……⑷马丁打扮得像个游猎骑士,但他从口袋里掏出的可不是什么未知国度的神秘地图,一张纸而已。那是一封长信的最后一页。内容是关于某个香港陈姓商人的可疑行迹。他在海湾周围一些渺无人烟的背风小渔村里出没,鸦片,酒,常规走私货物的可能性逐项排除之后,事情转到香港警务处政治部手里。在结尾处,信件顺便提到某个德国女人和她的贸易行(Irxmayer & Co。)。香港那边的英国人发现,这个女人住在上海法租界。

    不久,在河内的殖民地保安局每周例行由邮轮送来的函件里,对一次不太成功的搜捕行动作出详尽描述。粗心大意的印度支那激进分子(有时候从事阴谋活动的恐怖分子实在是太疲倦)竟然把一张便条放到旅馆房间的枕头下面。真正的情报,河内保安局没有丝毫犹豫(assez généreux,nous voudrions dire⑸),把原件转交给香港的英国同行。没有意义含混不明的推测,没有装腔作势的客套话。只有一个香港的邮政信箱号,Post Office box No。639。

    轻而易举就能查出,邮箱的使用者是个三十出头的贸易商,陈子密(Zung Ts Mih),香港的同行立即意识到此人早已是监控对象。深入调查后发现,行事稳重的陈先生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很难真正弄清他的血统。港口的水手酒吧里有传闻说,尽管有个华人名字,陈先生顶多只能算半个华人。而他的父亲本身也是个“British subject of mixed blood⑹”,文件用红色原子笔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右上角画着一个巨大的弯曲箭头(好像马戏团小丑歪向一边的帽顶),箭头指向一个方框,方框里写着“Siamese⑺”。

    至少有三个河内保安局所关注的对象,与陈先生保持密切的联系。英国人声称出于某种监控策略(萨尔礼少校认为这不过是英国式的傲慢、姑息和疏忽大意),只是对他们进行跟踪和拍照,并未实施逮捕。明星人物是Alimin先生(照片模糊不清,戴黑领结的西式上装,土著人那种宽大的过膝短裤、格子棉布的围裙,浓眉,巨大的鼻子),就像一匹在东亚大陆上不断奔跑的孤狼,他的行迹遍布Bankok⑻、Johore⑼、Amoy⑽、Hankow⑾,有消息说,此人还去过Chita⑿和Vladivostok⒀,在Chita受到过某种专业技术的培训。

    有人在打印文件第一页的顶部醒目地写道——

    ——selon la décision de la IIIème Internationale,le quartier général du movement muniste vietnamien dé门agera dans le sud de la Chine。Ses dirigeants arriveront bient?t dans notre ville(Shanghai),leurs noms sont Moesso et Alimin。⒁陈子密先生是一家注册在香港的洋行的中国代理人(中国人把这种职业称作买办)。洋行的所有人是一位德国太太(巡捕房后来查明她其实是个白俄),住在上海法租界的公寓里。皮恩公寓,霞飞路和吕班路⒂口那幢大厦的三楼。萨尔礼手下一名颇富诗人气质的马赛探员曾把它形容为“飘散着栀子花和桂花香味的装饰盒”。少校让人把有关皮恩公寓那套房子里的住户情况查明汇总。有人找来一份标题为“Personnalites de Shanghai⒃”的卷宗(保甲处负责管理档案的书记们把这份长达十六页的表格叫做“上等货单”),发现这个女人一直就藏身在巡捕房档案室里。只是她摇身一变,进入法租界的要人登记册中,此前没有任何人愿意花点力气,把她与码头关卡上巡捕记录案卷中的某个不起眼的妇人联系到一起。“上等货单”提供的信息并不多,住址,职业,电话号码。政治部的警官随即展开初步调查,写出报告。现在,这一小叠报告就在他手边。在桌上,在洒满阳光的文件篮里。

    薛华立路22号这幢红砖大楼是警务处办公总部。萨尔礼服务的政治部办公室分布在北侧二楼和三楼。大楼里老是有股呛人的松香和石蜡味。萨尔礼少校对付难闻气味的办法是成排地消灭桌上的烟斗。碰到如此潮湿的春天,房间里的气味更难闻。不过一到下午,阳光可以洒满整个办公室。桑树从围墙里一直伸到外面,两个衣着破烂的小孩站在树本路⒄上,抬头仰望。上海的下午一般是安静的,尤其在这块城南地区。只有隔壁马思南路⒅捕房监狱里,几只狗不时叫两声。

    皮恩公寓的住户是个白俄女人。三十八岁。这位“梅叶夫人”——中国人这样尊敬地称呼她——看起来整天忙于她那家珠宝店的生意。店铺就在皮恩公寓的街对面,悬挂着“ECLAT”的店名招牌。就在吕班路的转角上,向着霞飞路的那一侧是橱窗,橱窗被窗帘遮住,门朝着吕班路。店铺是沿街的两层楼房,楼上住着中国人。阳台上晾着中国人的灰布褂,风吹过时,从还没拧干的衣服上,会有水滴落在那块招牌上(看起来这份报告仍旧是那位马赛业余诗人的作品。)。少校鼓励他们在公文报告中尝试更为风格化的写作,细节,他常常说,要不断地描述细节。

    珠宝店生意冷淡,自从俄国人大量涌入上海,市面上就出现很多真假难辨的宝石,全都声称是来自乌拉尔山的宝石矿。这些俄国珠宝店里都有一位蓄着大胡子的犹太人,纠结着食物残渣和唾液的肮脏胡子里,似乎还带有亚洲中部腹地的气息,像是那种巨型动物迎风招展的毛发。本地人不太相信在跋涉千山万水抵达上海之后,沙皇支系复杂的表亲们还会把婚礼首饰藏在箱子里。因此,马农特务班一位把业余时间消耗在福尔摩斯小说上的分析家说,珠宝店的营业额连房租都付不起,显然无法让我们尊贵的夫人维持她奢侈的日常用度。

    再到后来,有人把那张名单放到他桌上,还在顶端用别针夹上便条,告诉他这是金利源事件中那艘法国邮轮上的乘客。他把名单扔在沙发上,直到马赛诗人的歌喉走音般地尖叫起来,少校才把眼光放到那张纸上。是她,这不是皮恩公寓的白俄公主么?主啊,赞美她的屁股(如果看到名单就能想起屁股,那一定是诗人)。

    尽管这很可能纯属巧合。以少校的科西嘉想象力而言,如果这个女人突然密集出现,还不能引起你的警惕,他一定会说你对上帝缺乏敬意。你不相信冥冥之中有双摆布世界的大手。

    少校知道,这座大楼里的所有其他人私下里都把他叫作“罗圈腿”。像个退役后不再想着保持体重的骑师,他把巡捕房总部大楼的黑漆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少校调来没多久,政治处的气象就为之一变。他的前任同本地一些帮会打得火热。有人绕过殖民地管理当局,直接把事情捅到巴黎的报纸上。此人被调往河内。

    相比他的前任,萨尔礼少校有两样显着的爱好,一是喜欢烟斗,从桌子左面的文件篮开始,一直排到那两架电话机边上。石楠根、珊瑚、玛瑙,中国青玉。这纯属个人爱好,对政治处的业务没有多大影响。但另外一样却让政治部的下属很头疼。他喜欢让各种纸张在处里各办公室间传来递去。好像事情只有写到纸上(署上职务姓名),才能让他理解。

    少校温和地坐在办公室里,抽烟斗看文件。政治处的新气象甚至延伸到围墙外。一到春天,伸到树本路上的那十几株桑树枝总是引来一帮小赤佬,如果就近摘不到桑葚,他们甚至都敢爬上警务大楼的围墙。要在从前,楼下捕房里坐班的下级巡捕肯定偷偷从后门钻出去,抓几个进来,一顿耳光,随后就让他们擦鞋洗车,扫地揩窗。那天下午,在围墙背后的夹道里,他们再次准备动手抓人,却被站在三楼窗口的少校伸头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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