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租界-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在香港,陈可以为任何东西找到合适的买家,也可以为任何买家找到想要的东西。他衣冠楚楚走进阴暗的骑楼里,推开门,爬上狭窄的木梯,伸出细嫩可亲的双手,不管对方是走私商人,是帮会打手,还是激进分子。

    从陶而斐司路⑴的维也纳香肠店一出门,特蕾莎就觉得不大对劲,她几次回头,装成捋捋头发,朝对面街角扫一眼,可又没看到什么。可她就是觉得背后有双眼睛。

    上午,她在同孚路⑵的裁缝店。金牙潘是她的老相识,特蕾莎向玛戈推荐说,哪怕交给他一页印得灰扑扑的电影画报,他都能照式照样裁出来。玛戈带来一块浅蓝色的塔夫绸,这让特蕾莎隐约想起她的童年,十岁生日,宽大的裙摆,裙摆底下缝着银色的铃铛——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是哪个电影里的镜头。她为自己的过往编造过太多故事,哪个真哪个假连她自己都记不清。

    裙子还未完成最后的缝制,先试试样子——

    “Look…See,Missie?”

    嘶嘶的洋泾浜英文单词从金牙缝隙里挤出来,好像指甲刮过塔夫绸滑脆的表面。粗针大线连缀在一起的裙片被挂到玛戈身上,走出更衣室的玛戈像一朵蓝色的雏菊花。布里南看到这个会发疯的。长裙的后背是镂空的,布里南抱着她的时候,手可以顺着角尖处的开口滑下去,一直滑到放荡而快乐的梦乡。玛戈总是把布莱尔先生做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特蕾莎,把那天下午在罗别根河畔迷路的事告诉她,把赛马俱乐部的欧战纪念碑下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把那些场景塞进她脑子里。布里南的手,玛戈的那套英国花呢骑师装,玛戈倚靠在一棵摇摇晃晃的幼小树干上。玛戈的脸上泛着红晕,好像那棵树干还在摩擦她的脸颊。

    这让她想起小薛。她差不多有一个礼拜没见过小薛。这个杂种,这个年轻的中国男人,她猜想自己比他大十岁,也许没那么多,五六岁,顶多。但他是中国人,皮肤光滑。她承认自己喜欢他,包括喜欢他那股苏打粉似的清新气味。

    特蕾莎和歌手上床,和插画家上床,和莉莉酒吧里半醉不醉的人上床,陌生而又亲切。有个捷克犹太人,灵感勃发时,就在礼查饭店的便笺簿上胡乱画,裸体女人,还有男人,那玩意直挺挺地竖在那里,坚硬的齿型线条,像是黄浦江里英国巡洋舰乌黑的棱角分明的烟囱。可在特蕾莎看来,就连漫画家的铅笔也比不上小薛的照相机。

    小薛,这个业余摄影家,这个冒牌的花花公子。他乐于在礼查饭店黑暗空旷的房间里摸索,不开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半是中国人),甚至不开窗,不拉开窗帘,不喜欢夜里从黄浦江上吹来的凉风,像所有的中国人那样,他怕着凉。即便在黑暗里,薛的手指也如此灵巧,准确得像是在暗房里配比显影药水。薛为她拍照,在黑夜里,镁粉在她身体下面燃烧的瞬间,特蕾莎看到他那张苍白的面孔。

    陶而斐司路很短,呈一段弧形。法租界里弄密布,地产投机商随意圈地,市政当局的筑路计划也极其混乱,很多马路都这样蜿蜒曲折,这给爱好隐秘活动的人带来很大方便。

    在岔路口,特蕾莎改变主意,她转过弧形街角,走上环龙路⑶。她在俄国书店的铁栏杆上掐灭香烟,把烟头扔在书店橱窗脚下的半地下室窗口。现在别回头,特蕾莎知道隔壁有一家俄国人开的画室。ART DECORATION STUDIO,ORDERS TAKEN⑷,那块玻璃橱窗上有两行丑陋的花体字。

    她突然停住脚步,白俄艺术家的橱窗内,货架上堆着无数五颜六色的盒子。货架顶上,有大堆镶上框的油画,一只巨大的黑鸟斜着单眼从画布上向橱窗外张望,鸟喙像是把弯刀,刀尖指向一具裸体女人的雕像,裸体女人全身雪白,只有钢盔般的头发是黑色的。

    在鸟喙和那女人的乳房之间有一面边框花哨的镜子。这是她在等待的东西……阳光照在街对面凸出的围墙上,她盯着镜子看,车夫把黄包车靠在边上,自己坐在墙根抽烟,梧桐树下只有他一个人。

    特蕾莎用钥匙打开Eveready牌铜门锁,英弟站在皮恩公寓起居室的中央,她的“五哥”窝在沙发里。阿桂把一盆栀子花放在靠窗的小圆桌上,室内萦绕着那股湿漉漉的香气。

    陈从香港来。他把一本电影画报平端在下巴上,像是要从不同的折射光线里仔细看看那些照片。他有个尖圆的下巴,像那种中国小妾。

    阿桂端着茶盘冲进来,又咯咯笑着跑出去。阿桂也是特蕾莎从香港带来上海的,陈有时候会给阿桂带些广东零食。房间里香气氤氲。特蕾莎喜欢中国茉莉茶。陈总是对她开玩笑,说俄国茶有股骆驼尿的味道。那是山西商人过戈壁时骆驼出的汗。俄国人喝惯这种茶,对火车运来的很不满意,于是狡猾的中国茶商就把茶叶袋放到骆驼尿里泡几天。

    陈用他那台恩得伍德⑸牌打字机把清单打在一叠浅蓝色的纸上。他每个月都会从香港带来大笔现金,存进她的私人账户。她从不打听他自己能赚多少。一百年来在中国发财的外国商人都不打听,这种办法至今都行之有效。

    她只负责货源。在柏林,卡罗维兹公司⑹的海因兹·马库斯⑺写信对她说,作为国家社会党的赞助人,公司业务有望蒸蒸日上,特蕾莎的公司尽可以放手开辟新业务,他们会给予必要的支持。德国人在大战期间失去很多亚洲的贸易份额,现在正是重新拓展的时刻。租界的消息灵通人士交头接耳,传说国家社会党不喜欢犹太人,特蕾莎不以为然。这是在亚洲,只要能赚到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如今她不必再去跟那些船主睡觉。从前她靠这方法让他们降低运价。他们驾驶着破烂的小货轮,在印度洋和中国南海上历尽千辛万苦,一上岸总是欲火难耐。航线一旦开辟,财源就滚滚而来。现在她已建立起稳定的业务网络。在香港和上海陈都能找到可以信赖的朋友,甚至在河内。而陈和陈的家族,一百年来都是外国商人最忠诚的伙伴,只要欧洲人能给他们带来现金和生意。他们善于跟任何人打交道,政府,军阀,警察,帮会,包括大大小小各种强盗。

    陈在漆咸道⑻开设一家五金行,他甚至兼做零售业务。那叠浅蓝色的清单里有一项古怪的交易记录——

    “为什么要改装?如此昂贵?”她问。

    陈向她解释:“有个古怪的印度贸易商,只是想给情妇买一件生日礼物……”

    珠宝匠人替它镶上各种宝石,还贴上金箔。根据印度商人的要求,把手枪的后托部分改镶上一整块中国古玉,玉石上雕刻着一位肚皮舞女。这个身上一股咖喱味的家伙强调说,舞女滚圆的肚皮下方,在那层波纹状的纱衣底掩映之中,要“特别”刻出一道细缝。陈告诉特蕾莎说,那个印度商人完全相信他情妇的母亲对他说的话:她女儿直到认识他之前还是处女。

    陈告诉特蕾莎,他要在上海安排一次交货。是个韩国人。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单子,白纸上打着三行字——

    Mauser 7。63 Auto PistolSpanish type。32 Auto pistolChinese(Browning)。32 Auto Pistol⑼“总价是五千七百三十二块,”陈说:“说到那位莫洛骑士⑽……”

    莫洛骑士是特蕾莎私下为那个普鲁士商人起的外号,因为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伤疤,当做他年轻时热衷于击剑的一项证据,常常故意暴露给人家看。特蕾莎记忆里有一本供儿童在天气好的下午阅读的插图书,有一幅画里,这位莫洛骑士被特里斯坦一剑砍断右手。她曾向陈提到过这幅画。

    卡罗维兹公司建议特蕾莎找他谈谈。在漆咸道的酒吧她见到他。他说他代表一家德国金属公司,他在一张便笺上画草图,画给特蕾莎看,他怕她听不明白。她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东西,他把它的德文名字写在草图的角上,临走时特蕾莎随手把草图丢进手袋。他不断向她提到莱茵河,水面上灰色的雾气……

    陈把一张纸交给她,这次不是在酒吧便笺上随手画的草图,这次是一张规规矩矩的设计蓝图,是从更大张的水洗晒图纸上小心裁剪下来的。像是一份儿童家庭几何作业,像是家具公司夹在目录样本中的设计图,图上分成三个部分。

    “那很危险,谁会买这样的东西呢?”

    “是的……危险……”陈有些心不在焉,他掏出银光闪闪的烟盒。

    “这个圈子很小。这东西也太引人注目。会有麻烦的。”

    从香港回来后,特蕾莎一直感觉不太好,她老是怀疑背后有人在跟踪她。

    ⑴Route Dollfus,今位于雁荡路和重庆南路之间的南昌路东段。

    ⑵Yates Road,旧名亦称宴芝路,今石门一路。止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开有多家高级时装定制店。

    ⑶Route Vallon,今南昌路西段。

    ⑷装饰艺林工作室,定制。

    ⑸Underwood。

    ⑹Carlowitz。

    ⑺Heinz Markus。

    ⑻Chatham Road,香港尖沙咀的一条道路。

    ⑼手枪型号。毛瑟7。63毫米自动手枪。西班牙型点32自动手枪。中国型勃朗宁点32自动手枪。

    ⑽Knight Morolt,欧洲中古传奇中的骑士。

    七

    民国二十年六月五日下午七时十五分

    特蕾莎有一辆八气缸福特A型轿车。

    墨绿色的汽车停在珠宝店后院里。备胎挂在车尾,外覆白色涂胶帆布。暮色笼罩着这条弄堂,有人在唱机上放上一张唱片,声音从二楼的窗户飘散在黄昏的街道上,尖利的小女孩嗓音,国语里带着些南方口音,湖南或是广东。声音甜腻,像是唱针上涂过太多蜡油。

    她自己开车,没带上那两个哥萨克保镖。她要去礼查饭店。今天是礼拜五,她要在礼查饭店度过整个周末,如果觉得饿,她会开车,带着小薛沿北四川路一路找过去,在莉莉酒吧那一带找到吃饭的地方。

    汽车沿白尔部路⑴向北行驶。沿街弄堂的铁门洞开,街上散发着菜籽油的气味,特蕾莎摇上窗。不久她就转上更宽阔的马路。灯光把电影海报折射到车窗玻璃上,比电影本身更加如梦如幻——雷电华公司出品,歌舞片《美人玉腿》。《哥萨克》海报上是约翰·吉尔伯特⑵,两撮八字胡。接着是西伯利亚皮货店橱窗上的灯管广告,一只刺眼的北极熊,嘴里叼着一串花体字母——SIBERIAN FUR。

    道路两侧是阴暗的高楼,路越来越窄,房子越来越高,变成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那些燧石和花岗石的外墙就像是直接在峭壁上开凿出的。她驶过外白渡桥,右侧是苏联驻上海领事馆,夜色里,高耸的塔亭像是一顶巨大的头盔,盔樱处有旗杆和旗帜,在黑暗的天空中随着江风疾舞。

    几年前,跟随史塔克海军上将来到上海的哥萨克士兵向这幢房子发起攻击。那是一次虎头蛇尾的狂欢,戴着破烂皮帽的老醉鬼们簇拥在礼查饭店街对面,嘴里唱着希腊正教的圣歌,用砸碎几块领事馆玻璃窗的行动来报复他们的工人阶级敌人(而他们如今喝的伏特加比工人阶级搪瓷杯里的更加劣质)。妇女们负责围观,而特蕾莎甚至连围观都懒得加入。她躲在礼查饭店的窗口,手里端着半杯掺伏特加的格瓦斯,身后的床上是那位赤条条的捷克画家。

    考斯洛夫斯基⑶领事亲自率领这场保卫苏联领土的作战,他用排枪打死那个想要扯下铁门上那面镰刀斧头旗的哥萨克军官(从那以后旗帜被转移到塔亭顶上),特蕾莎真的很希望由她来装备那一百多名哥萨克士兵,可他们都是穷光蛋。就在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薛。

    租界巡捕冲到领事馆大门口时,别人都四散奔逃,只有他还站在那具尸体边上不停拍照,她连忙穿上衣服下楼,想要从他手上弄一套冲洗出来的照片。两天以后,小薛在莉莉酒吧里把照片交到她手上。她是一直到后来,到礼查饭店房间床上才把这些照片仔细看过一遍,照片让她变得更加兴奋。

    那以后她一直断断续续跟小薛上床,幽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日期越来越密集。她喜欢看他拍的照片,她还从来不曾用这样方式看过自己,她的身体在照片里化成无数个局部,变幻莫测,就好像她突然能够变成无数个女人,有的比她丑,有的甚至比她自己长得还好看些,但每一个她都不认识。看到自己在照片里像牝马那样撅着屁股,她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因为在黑暗的背景衬托下,这匹雪白的牝马显得如此矫健,如此气概轩昂。

    她总是约小薛到礼查饭店幽会,住在礼查饭店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