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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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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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晓得。”

  正说着,矮脚金刚海津进来说:“长老请法师过去叙话。”

  杨度对智凡说:“你去吧,后天一早我到码头上来为你送行。” 

五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
 
 


  第二天,杨钧、代懿都离开横滨返校。杨度没有回东京,他一则要送智凡等启航回国,二则要和蔡锷多在一起说些话。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要将昨天在总持寺突然萌发的念头变为现实,写一篇《 少年湖南说 》,而且要在横滨写,写好后请梁启超和蔡锷看看,提提意见。

  杨度一向才思敏捷。平常,他白天办事,晚上一盏油灯点起,昏昏的灯火下,挥笔疾书,一夜能写四五千字。五更时分脱衣睡觉,睡上一两个时辰,起来后读一遍,略作修改,便是一篇顶好的文章。这一次,他要写一篇传世之作鼓励湖南人,尤其是湘籍留日学生。同时,他也要以自己的才华再次显示三湘子弟的分量,并暗中存着要与《 少年中国说 》一比高低的心思,对于身边的这个广东才子,他是既爱慕又颇有点不服气。

  梁启超家里来往的人很多,不太安静,恰好不远处有一个单身朋友要去东京办三天事,梁启超立即向他借房子,又对杨度说:“你的大作必须三天内完卷,逾期我就不管了。”

  这是一栋建筑在一座小山丘上的庭院,里面有两个客厅,三间卧房,另有餐厅、厨房、杂房、卫生间,大大小小十来间房子。客厅布置得豪华,卧室装饰得奢靡。宽敞的院子里有池塘、假山、花木、曲径,白天可以眺望碧波荡漾的无边海水,深夜可以卧听节奏起伏的海涛拍岸声。杨度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享受过这样好的环境,他的心情分外舒畅,才情也似乎比素日更加充沛。他刚提笔写下《 少年湖南说 》五个字,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了梁启超的《 少年中国说 》,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将它默诵一遍。文章比较长,他不能一字一句地背出,断断续续地背了几段后,心中的豪情便被文章激发起来,难以自已。最后一段,他一向背得烂熟: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载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国无疆!

  “梁卓如真正不简单!”杨度由衷地发出赞叹,心里想,且不说情感之炽烈,文气之磅礴,光是从立意来说,“中国”就比“湖南”来得高大,若再写一篇论说,要超过梁启超的这篇文章,是很难的了。要想超过,必须另辟蹊径。

  “对了!”杨度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心里说道,“他写论说,我就写一篇歌行吧!歌行琅琅上口,易于记诵,传播必定更广,影响一定更大,一篇《 长恨歌 》,一首《 琵琶行 》,从唐代唱到今天,感染了多少人?再没有哪篇论说能超过它了!”

  杨度想到这里,异常兴奋起来,挥笔改写了一个题目:湖南少年歌。

  开头几句,他不假思索,一口气写下: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

  他停下笔,自己朗读了一遍,觉得这个开头还可以。下面再写什么呢?杨度托腮凝思起来。他想起初到长沙,第一次登岳麓山,眼底山峦起伏,郁郁葱葱,湘江北去,宛如银带;远望南方,似乎隐隐地看见了南岳峰的积雪、苍梧山的古松。下山来到岳麓书院,又为那座千年弦歌不绝的学府而激荡,大门和正厅上的两副楹联如刀刻般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一副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另一副是:吾道南来,总是濂溪正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前一副说湖南的人才,后一副说湖南的学术。作为一个湖南少年,杨度那时曾为自己的家乡深深地自豪。是的,秀美的江山,荟萃的人才,发达的学术,这就是湖南,它足以使国人羡慕,湘人骄傲。写湖南,不写这几个方面还行吗? 

  夜已深沉,横滨海岸传来的浪涛声像一支气势雄壮的乐曲,激发了杨度的创作灵感。宏伟的抱负,壮阔的气概,渊懿的学问,瑰丽的才情,被一声声浪涛声催发了出来:

  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

  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

  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

  洞庭浩渺通长江,春来水涨连天碧。

  天生水战昆明沼,惜无军舰相冲击。

  北渚伤心二女啼,湘边斑竹泪痕滋。

  不悲当日苍梧死,为哭今日民主稀。

  空将一片君山石,留作千年纪念碑。

  后有灵均遭放逐,曾向江潭葬鱼腹。

  世界相争国已危,国民长醉人空哭。

  宋玉招魂空已矣,贾生作吊还相续。

  亡国游魂何处归,故都捐去将谁属。

  爱国心长身已死,汨罗流水长呜咽。

  当时猿鸟学哀吟,至今夜半啼空谷。

  此后悠悠秋复春,湖南历史遂无人。

  中间濂溪倡哲学,印度文明相接触。

  心性徒开道学门,空谈未救金元辱。

  惟有船山一片心,哀号匍匐向空林。

  林中痛哭悲遗族,林外杀人闻血腥。

  留兹万古伤心事,说与湖南子弟听。

  杨度想想写写,写写想想,一直到东方泛白。一夜工夫写下四十四句诗。他自己高声朗读了一遍,觉得无论是情感、色彩,还是音韵,哪方面都堪称上乘,自认为并不亚于白香山的《 长恨歌 》,要在吴梅村的《 圆圆曲 》之上。他很满意。立时便有一种极度的疲劳感,他衣服也不想脱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醒来,醒来!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哩!”杨度正睡得香甜时,被人叫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蔡锷站在床边。

  “什么时候了?”他擦了擦眼睛问。

  “师母惦记着你,说房子是好,但没有饭吃,叫我送中饭来。你看是什么时候了!”蔡锷说着,将竹篮子的盖子揭开,一股香辣味飘出。

  “真的是到中午了。”杨度边说,边抬头看墙上的壁钟,正指着十二点半,忙起来洗脸漱口。

  蔡锷从篮子里搬出四碟菜来,全是按贵州风味做的,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茅台。杨度一惊:“横滨也有茅台酒卖?”

  蔡锷笑道:“这哪里是横滨买的!梁师说,这是师母娘家人送的,连他自己都难喝到。师母特别看重你,送给你喝,好把文章写得更精彩。”

  杨度爱酒,在异国他乡还能喝到祖国的茅台,真是太美的事了。他感慨地说:“卓如有福气,找了一个贤惠的夫人。”又问蔡锷,“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蔡锷道,“梁师要我跟他们吃,我说我和晳子一块吃。”

  “最好,最好。”杨度分外高兴,“一人吃饭乏味,一人喝酒更无聊。来,我们一起对饮。”

  杨度从房主人的餐柜里找出两只漂亮的小酒杯来。蔡锷虽从士官学校毕了业,即将成为一个军事教官,却天性不善喝酒,他摇摇头说:“饭我陪你吃,酒却不喝。”

  “那不行,再不会喝酒,也要陪我一杯。”

  蔡锷拗不过,只得说:“好,说定了,我只陪你一杯。”

  “松坡,十号的船票没变吧!”

  “没变,十号上午九点钟启航。”蔡锷刚喝了一口,脸便红了。

  “我真羡慕你,你马上可以回国了。我现在是有国难归,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哟!”刚才还处在极度亢奋之中的杨度,几口酒下肚,竟然被即将回国的蔡锷勾起一缕浓烈的思乡之情来。一时间,他想起了老母,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湘绮师,也想起了新婚妻子黄氏。婚前,他虽与黄氏无感情,但婚后黄氏恪尽一个做妻子和媳妇的职责,使他由敬生爱。

  “松坡,你给我带一封家书回去吧!”

  “好。”蔡锷自己久羁日本,对杨度此时的心情是十分理解的,他建议,“再过几个月,风平浪静了,你悄悄地回去看一看。”

  “我也这样想。”久蓄于中蓦然升起的乡情一旦发泄出来后,杨度心里反倒觉得舒服些了。

  “就是一时不能回去,也是好事。日本国家虽小,但却是一所大学堂,各行各业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我这几年在日本学到的知识,在国内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可能学不到。”

  蔡锷这几句心里话,使杨度陡然清醒过来。到日本,一是避难,二是求学,而后者更为重要。中国是一定要变的,朝廷现行的大计也同样一定会变的,而自己今后也一定会担当国家重任的。松坡说得对,日本是一所大学堂,要抓紧这段时间多积蓄知识,磨炼才干,今后哪一天重任在肩,便能够胜任无憾。崇高的报国热情,迅速地压下了乍然涌起的游子乡情。杨度端起酒瓶,先给自己斟满,又要给蔡锷再斟。蔡锷慌得忙捂住酒杯:“说好的只一杯,再喝,我就连饭都不能吃了。”

  望着蔡锷这一副可怜相,杨度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松坡,你这一回国,便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军人了。自古道烈酒壮起英雄胆,故而从来就少有不喝酒的将士。你不喝酒,今后与士兵们相处,也难以和他们以心换心肝胆相照呵!来,松坡,听我一句话,斟满,不喝酒,也要逼着自己学会喝!”

  杨度这几句话,蔡锷觉得甚有道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酒能壮起英雄胆,酒能沸腾烈士血,酒能掏出心里话,酒能忘却生死别!自古以来,酒和军人便结下了难分难解之缘。厕身行伍之间,若不能喝酒,则无形之间就与上下左右产生了隔阂。对,不喝酒,也要学会喝!

  “晳子先生,你说得有道理。我再喝一杯,以后慢慢学会喝。”

  “好样的!”杨度高兴极了,举起酒杯说,“松坡,我本是将门之后,却弃武就文;你本是秀才出身,却弃文就武。现在,我这个本该是军人的文人,祝你这个本该是文人的军人,此次回国之后,以救国拯民作为宗旨,以全新的军事观点、军事技艺训练出一支全新的军队出来,你自己也因此而成为新时代的名将。”

  “谢谢你的祝愿。”蔡锷也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松坡,你们士官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是保皇派多,还是革命派多?”杨度换了一个话题问。

  “士官学校的中国留学生,接受日本的军事教育,大都持这样的观点,即军人不干政,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军人以打胜仗为荣耀。因此,大部分学生既不参加保皇派,也不参加革命派,只是努力学习日本、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军事技术,回国后好好训练军队,提高中国军人的素质。至于国家的国体如何,那是政治家的事,而政治家则应服从全国人民的选择。军人只负责保护由人民所选择、由政治家所管理的国家,此外不宜多干涉。”

  杨度对蔡锷的回答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说:“士官学校的这个校风很好。的确如此,军人不应干政,政治是政治家的事。同是军校,陆军大学就不一样。代懿说他们那里的留学生最喜谈政治,保皇派和革命派之间争吵得很激烈,反倒把正事耽搁了。”

  蔡锷说:“日本教官经常说,军人一干政,就会变成军阀,国家就内战不息,不得安宁。联系到中国和日本的历史,的确是这样。如中国唐代的藩镇之乱、日本的幕府专政,究其实,都是军阀干政的结果。”

  “这话是不错的。至于你个人呢?你个人总有自己的看法吧!”

  “我个人的看法嘛,”蔡锷想了一下说,“我欣赏的是日本式的君主立宪,既有万世一系的天皇作为国家的象征,又有一套从欧美学过来的完备的宪法以及按宪法产生的内阁。当然,像美国、法国那样的民主共和制也很好。不好的,只是中国现行的君主专制,老百姓没有一点权利、民主和自由,这样的制度是非改不可的。梁师这些年致力于民权民主的宣传,对中国来说,有开启民智的划时代作用,他的政治见解我都赞同。”

  杨度笑道:“真是卓如的忠实信徒!”

  “晳子先生,你的看法呢?”蔡锷反问。

  “我的思想较为复杂。”杨度将酒杯端起转动着,似乎是在欣赏它的制作工艺。“未来日本之前,我基本上抱的是过去士大夫的传统观念,一切维持旧秩序,只盼望官场清正廉明,百姓安居乐业。有段时期倾向于维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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