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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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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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抖:或许有一天,某个遥远国度的人们,也会听到我的故事。难道这不就是人们渴望自己被刻画在书页中的原因吗?难道不就是为了这种喜悦,才使苏丹与大臣们乐意提供一袋袋黄金,请人写下他们的历史?当感觉到这种喜悦时,我也想和那些美丽的女人一样,一只眼睛看着书中的世界,一只眼睛望向外面的世界,我也极想和你们这些天晓得从哪个遥远时空欣赏着我的人们说话。我是个迷人而聪明的女子,也很喜欢被你们欣赏。如果偶尔不小心撒了一两个小谎,也只是为了不让你们在我身上得出错误的结论。
  你们大概已经注意到,父亲非常疼爱我。在我之前他有三个儿子,但真主把他们一个个从身边带走,只留下了我这个女儿。父亲对我百般呵护,但我却没有嫁给一个他挑选的男人,而是嫁给了一位我遇见继而喜欢上的土耳其骑兵。如果留给父亲选择,我的丈夫将不仅是最伟大的学者、对绘画与艺术极具鉴赏力、有权有势,而且会像《古兰经》里富有贵族的代表卡伦一样富裕。这种男人,就算在父亲的书里也找不到半点踪影,真要是非这种男人不嫁,那我想必注定一辈子就呆在家里了。我丈夫的英俊众所周知,透过媒人的介绍,他找到机会,在我从澡堂回家的路上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的眼睛充满着爱的火焰,我立刻就爱上了他。他有一头黑发、白晳的皮肤、绿色的眼睛及强壮的臂膀:不过他却像一个睡着了的小孩一样安静而无邪。尽管他在家中如女人般温柔而文静,但是,至少我自己能感觉到,他身上似乎还弥漫着一丝血腥的气息,或许那是因为他把所有力气都花在了战场上杀人和掠夺战利品。起先父亲觉得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士兵,所以不愿意把我嫁给他,我以死相逼,父亲才同意了。这个男人由于他在接连的战役中表现出过人的勇敢而获得了一块价值一万银币的领地,从此以后大家都很羡慕我们。
  四年前,一场和萨法维的战役结束后,他没有随部队一块儿回来,一开始我并不担心。因为随着参加的战斗越来越多,他变得愈来愈精明老练,知道如何为自己制造机会,掠夺更好的战利品带回家,争取更大的领地,为自己的部队招募更多的士兵。有些目击者说,与部队分散后,他便带着自己的士兵逃入了山里。最初,我一直想着他就要回来了;然而两年后,我慢慢习惯了他不在身边。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原来整个伊斯坦布尔有那么多的女人和我一样,丈夫出外打仗都失踪了,这时,我才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夜里,躺在我们的床上,我们这些女人只能紧紧搂着孩子一块儿哭。为了不让孩子们哭,我对他们说一些充满希望的谎言,比如某某人证明说他们的父亲在春天来临前就会回家。之后我的谎言由他们的嘴里说给别人听,再在别人的嘴里越说越走样,最后作为好消息又说回给我听时,我反而变成了第一个相信的人。


我,谢库瑞(3)


  原先我们与丈夫那温和善良、从没过过好日子的阿巴扎老父亲,以及那同样有着绿眼睛的弟弟一起,住在查社卡普一套租来的房子里。家中的顶梁柱我丈夫失踪后,我们便陷入困境。我公公原本是做镜子的,但大儿子从军赚钱后便中断了,如今这么大岁数又重操旧业。哈桑,丈夫的单身汉弟弟,在海关工作,随着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开始计划争夺“一家之主”的地位。某个冬天,因为害怕付不出房租,他们匆匆忙忙把负责家务杂工的女奴带去奴隶市场卖了,从此要我接手厨房的活儿、洗衣服,甚至还要我上市集采买。我没有抗议,没有说:“我是干这种活的女人吗?”我咽下自尊,干起了所有的活。然而,如今当小叔子哈桑夜里不再有女奴可以带进房后,他开始试图闯进我的房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当然可以马上回到父亲的家里,但是根据伊斯兰教法官所言,我丈夫在法律上仍然活着,如果我激怒了夫家的人,他们不仅可以逼迫我和孩子回到丈夫家中,甚至会让我与留住我不放的父亲受到处罚,以此来侮辱我们。说实话,我其实可以和哈桑上床睡觉,因为我发觉他比我丈夫更人性、更理智,当然他还深爱着我。但是,如果我想都不想就这么做的话,到头来很可能我不是当他的妻子,真主保佑,而是变成他的奴隶。因为,他们害怕我要求取得我的那一份遗产,甚至有可能抛弃他们,带着孩子回我父亲家,所以他们也不太愿意请法官裁定我丈夫的死亡。如果在法官眼中,我的丈夫没有死,那么我自然不能嫁给哈桑,也不能嫁给别人,这样我就被牢牢地绑在了这个家里。因此,在他们看来,我丈夫的失踪以及就这样持续下去的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你们别忘了,我可是在给他们做家务,从煮饭到洗衣服什么都做;不但如此,其中一个人还疯狂地爱着我。
  对于公公和哈桑来说,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我嫁给哈桑,但要这么做首先必须要找好证明人,然后再去说服法官。这样一来,如果失踪丈夫的血亲,他的父亲及弟弟,接受了他的死亡,也没有任何人会反对关于他死亡的宣告,还有如果,只需要花几个银币给证人作证在战场上看见了他的尸首,那么法官也会认定这一事实。只不过,最大的问题是我要让哈桑相信,一旦成了寡妇,我不会离开这个家,不会要求我的遗产继承权,或是向他要一笔钱才肯嫁给他;更重要的是要让他相信我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我自然知道如果想在这点上取得他的信任,必须以一种令他信服的态度与他同床,如此一来他才能确定我是真的把自己给了他,不是为了取得他的同意与丈夫离婚,而是因为我诚挚地爱着他。
  只要些许努力,我的确可能爱上哈桑。他比我失踪的丈夫小八岁,丈夫在家时,哈桑就像我的小弟弟,而我也一直以这样的情感疼爱他。我喜欢他质朴但又有激情的样子,喜欢他爱陪孩子们玩耍的态度,也喜欢他有时望着我的饥渴神情,仿佛他是个快要渴死的人,而我则是一杯冰凉的酸樱桃蛋奶。但我也明白得强迫自己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不但叫我洗衣服、也不在乎要我像个女奴或奴隶般上市场买东西的男人。那些日子,我常常回到父亲的家中,盯着锅碗瓢盆泪流满面;深夜里,我和孩子们总是挤在一起,相拥而眠。那段时间,哈桑也不曾给我机会改变心意。由于他不相信我会爱上他,不相信我们婚姻的必要前提将会不证自明,一点自信都没有,因而总是采取一些错误的举动。他试过围堵我、吻我和调戏我。他说我的丈夫永远不会再回来,还说他会杀了我。他恐吓我,哭得像个婴儿。他又急又慌,从不给时间来培养传说中描述的那种真实、高贵的爱情。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他。
  一天夜里,当我与孩子们在房里熟睡时,他试图强行打开我的房门。我立刻起身,不顾是否会吓到孩子,扯开喉咙放声尖叫,大喊家里闯入了可怕的邪灵。我吵醒了公公,我所谓的对邪灵的恐惧和惊叫声使得仍处于兴奋当中的哈桑在他父亲面前狼狈不堪。在我假装的哀号和颠三倒四的有关邪灵的话语间,这个有头脑的老人羞惭地发现眼前可怕的事实:他的儿子喝醉了,竟然想要哥哥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说天亮之前不敢闭眼睡觉,要守在门口,保护我的孩子不受“邪灵”伤害。对此公公没有回答。早上,我向他们宣布将带我的孩子回父亲家住一阵子,照顾生病的父亲;这个时候,哈桑才接受了他的失败。我返回父亲家,随身带走几件物品,作为婚姻生活的纪念:一只丈夫没有卖掉的从匈牙利带回来的闹钟,一根用最剽悍的阿拉伯骏马的筋腱制成的鞭子,一副大布里士出产的象牙棋,里面的棋子常被孩子们拿来玩战争游戏,以及我吵了多少回才没有被卖掉的银烛台,这是那吉瓦战役的战利品。
  正如我所预料,搬离失踪丈夫的家,使得哈桑偏执而粗暴的爱情转化为绝望但又令人敬佩的一团火。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不会支持他,因此与其恐吓我,他转而寻求我的怜悯,寄给我一封封情书,在信纸的角落画上失恋的鸟儿、泪眼汪汪的狮子与哀伤的羚羊。我不打算对你们隐瞒,最近我重新开始阅读这些信件。如果这些信不是他拜托某个画家朋友所画,也不是拜托某个诗人朋友所写的话,那么哈桑还是有很丰富的想像力的,而当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从来就不曾察觉到这一点。最近的一封信中,哈桑发誓他会赚很多钱,绝不再让我成为家务活的奴隶。发现他贴心、敬重、幽默的口吻,加上孩子们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哀求,以及父亲的抱怨,使得我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而正因为如此我才打开了那扇百叶窗,就像是为了向世界吐出一口闷气。
  趁哈莉叶还没有准备好餐桌,我用最高级的阿拉伯椰枣花给父亲调制了一杯苦酒,在里面掺入一匙蜂蜜和几滴柠檬汁,接着安静地来到父亲跟前,他正在阅读《灵魂之书》。我像个幽灵,静悄悄不让人察觉地把酒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喜欢这样。
  “下雪了吗?”他问,声音如此微弱而忧伤。当下我就明白,这将是可怜的父亲最后一次看见雪。


我是一棵树(1)


  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而且我很寂寞,我在雨中哭泣。看在安拉的分上,听听我想说的话。喝点儿咖啡,不要犯困,睁大眼睛,就当我是精灵一样,听我给你们说说为什么我会如此寂寞。
  一、人们说我是被潦草地画在一张表面未涂胶的粗纸上的,是为在说书大师身后能有一幅树的图画挂着。的确如此。此刻,我身旁既没有其他修长的树,也没有草原上的七叶草,没有常用来比作撒旦和人的层层黑岩石形体,也没有天空中卷曲的中国式云朵。只有土地、天空、我和地平线。但我的故事比这要复杂得多。
  二、身为一棵树,我没有必要非得成为书的一部分。然而,身为一棵树的图画,我却不是某本书中的一页,这点让我感到有些不安。既然我不是要在书中展示着什么,那么我就想到,我的图画被挂在墙上,而异教徒和邪教徒之类的人将会跪倒在我面前拜我。别让艾尔祖鲁姆教长的信徒们听见,我偷偷地为这种念头自豪,之后就被深深的恐惧和羞惭吞没。
  三、我的寂寞,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故事。本来我应该是某个故事的一部分,然而我却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从那里飘落。让我来讲给你们听:
  像秋天的落叶般从我的故事中飘落的故事
  四十年前,波斯王塔赫玛斯普,这位奥斯曼帝国的大敌,也是全世界最喜欢绘画艺术的君王,随着年岁的衰老,失去了对美酒、音乐、诗歌,以及绘画的热爱;不仅如此,他还戒除了咖啡,结果他的脑袋自然也就停止了运转。成天阴沉着脸,疑心越来越重,为了远离奥斯曼军队,他甚至把帝国的首都从当时仍属于波斯领土的大布里士,迁移到了加兹温。晚年有一天,他被邪灵缠身,一阵精神错乱中,他祈求真主的宽恕,发誓一辈子再也不碰酒、漂亮男孩和绘画。这个事件明显地证明,丧失了对咖啡的品味之后,这位伟大的君主同时也丧失了他的神智。
  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天赋异禀的装订师、书法家、镀金师与细密画家们,二十年来曾在大布里士创造出世上最珍贵的经典著作,此时却全部作鸟兽散般地分散到了其他城市。马什哈德的总督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塔赫玛斯普的侄儿及女婿,于是邀请到其中最优秀的几位来到他管辖的城市,把他们安置在他的细密画家工匠坊,要他们临摹帖木儿统治时期赫拉特城最伟大诗人扎米的七部叙事诗《七宝座》,并把它制作成一本有细密画的精致手抄本。对于这位聪明而可爱的侄儿,君王塔赫玛斯普原本就是又爱又嫉妒,也后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当他听说这本精致手抄本的时候,妒火中烧,愤怒地免除了侄儿马什哈德总督的职位,把他贬到卡因市;这样还不够,之后又把他贬到一个更小的城镇塞布齐瓦尔。马什哈德的书法家和插画家于是流落到别的城市、别的国家,投靠到别的苏丹和王子的手抄画坊里去了。
  然而,奇迹般地,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的精美书册并没有半途而废。原来,他手下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图书制作员。这个人骑着马,大老远跑到最优秀的镀金大师居住的设拉子;然后他再带着几张书页来到伊斯法罕,寻找最擅长书写奈斯塔力克体书法的书法家;接着他翻山越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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