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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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时代-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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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从总厂来到分厂的工人,是完全彻底被计划经济宠坏了!我记得马凉以前曾经在成立春风厂实业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上说过这样的话:‘凡是自以为有花头、有本事的人,早在前两年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都去找自己的摇钱树了;留下来守在企业里的职工,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离不开厂子的,是要靠工厂生存的。’马凉的这些话没说错,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理解。我认为,那些有花头有本事早已跳槽的人,是市场经济形势下产生的弄潮儿;而那些宁死不离企业要靠工厂生存的人,则是走不出计划经济阴影的观念没有转变没有更新的时代落伍者!” 
  说到这儿,他微微苦笑了:“我们‘引进项目’分厂的前景很辉煌,在不久以后,将建成一个具有世界一流先进技术、先进设备,生产一流产品的合资企业,与之相配套的则是一流的经营方针和一流的管理措施。诸位,我倒想问问看,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这些在计划经济暖房温室里长大的,一碰就跳、一跳就炸的小爷叔老爷兵们,能够与之相适应吗?能够服从管理吗?” 
  人人的脸色都渐渐阴沉下来了。 
  任青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白总,你的话有些偏离‘洗澡水’这个中心话题了……” 
  白晶摆了摆手:“老任,洗澡水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它可以引出各式各样不同的结果——你给科室人员用吧,那帮工人肯定会跳,一不小心保不准还会闹事,前几天洗澡水供应偶尔不正常,他们已是牢骚满腹了;你给工人们用吧,他们不但觉得这本来就是应该的,而且还会因为这锅炉里烧的水不够全厂工人洗澡,一样地要引发事端。” 
  任青沉吟了一会:“那,依你该怎么办?” 
  白晶果断地道:“大换血!长痛不如短痛嘛。” 
  任青一愣:“说具体一些。” 
  白晶点点头:“我的看法是,洗澡水既然只够科室人员用,不够工人们用,那么索性就请全厂工人同志们克服一下这十天半个月暂时没有洗澡水的临时困难,每人每天发放两块五毛钱的洗澡津贴,这也算够意思了,绝对是按有关条文办理了吧?如若大家能按此办理的话,那就很好,我们即以此为开端,一步步地将工人们纳入合资企业的管理轨道,为以后与劳克斯正式合资打下基础,在保障职工合法权益的前提下让他们驯服,以免将来我们中方管理层老是当‘三夹板’……” 
  “如果工人们不愿执行怎么办?”有人在问。 
  白晶显得胸有成竹:“没办法,只好将他们全部炒鱿鱼,炒回总厂去。然后,从社会上招募一批民工来补充生员,民工好管理,工价又低,干活卖力,还无所谓这个福利那个福利的,更不会闹事,不好好干就得卷铺盖滚蛋,这就是现在不少企业宁愿让本厂职工下岗而让民工上岗的奥秘。我说的‘大换血’就是这个意思,长痛不如短痛,你要闹事,我还求之不得呢!用民工,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那,民工们能胜任得了总厂工人干的那些活吗?”这一点,任青不太懂行。 
  白晶淡淡一笑:“越现代化越自动化的先进东西,操作起来也就越简单越方便。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竭力为我们分厂自己的那些工人上机操作创造条件,说句大实话,他们已基本掌握了操作要领,总厂工人一撤,就让他们上!而他们原先的辅助工作,则由民工接手。炒了总厂工人鱿鱼,实质上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分厂工人肯定乖乖做顺民,你指东,他不会向西,我们管理起来也就顺当得多了……” 
  任青也笑了。白晶这番深思熟虑的话正合他的心意,这一来,该减去他多少后顾之忧呵!说心里话,这些从总厂来的工人,难保不与马凉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分厂一有风吹草动,马凉那儿立即明察秋毫,总不能永远这样活在马凉的监控之下吧?现在,白晶谈笑之间,已替自己去除了这心腹大患,他又何乐而不为?只是,他还有几个问题尚有疑虑。 
  “招募民工的事……” 
  “这你大可放心,自我一来分厂便考虑到了,所以当时便向有关部门递交了申请,上个星期已获得了批准……”白晶一脸的春风得意。 
  任青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是,从明天起,我就得去局党校参加学习了……” 
  白晶满不在乎地拍了一下胸脯:“老任,这事就交派给我处理吧,这些日子以来,我这个副厂长还正愁找不到一个报答伯乐的机会呢!” 
  大家都笑了。 
  任青沉吟着点点头。是呵,这位白晶还是善解人意的,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能够挺身而出,也不枉了自己当初盛情聘他来分厂的一番心意。有些尖锐扎手的事情,第一把手往往还不能轻率地处理,尤其是直接面对工人的这种孰是孰非孰轻孰重的大事情,搞不好便会很被动。现在白晶充当了突击队,那就很好了,不但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空间,而且足可以在掌握全局上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化被动为主动了。 
  这么一想,他不由得向白晶投去了感激的一瞥。而后者,也心领神会地朝他笑了。 

                  3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任青被白晶的一只紧急电话叫离了局党校,急匆匆地驱车赶回了分厂。 
  一下车,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白晶在电话里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厂区大道上横七竖八地坐满了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们。 
  工人们一见任青到来,纷纷涌了上来。果然全都是从总厂调派过来的面孔。 
  任青朝人丛中的范国忠点点头,“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范国忠结结巴巴地一时有些说不上来:“这个,这个——” 
  “任厂长,小范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问屁的老实头,问他有什么问头!要问,就问我王铁汉好了!”王铁汉将范国忠往旁边一拉,自己则挺着胸脯迎了上来。 
  他的嗓门果然响亮:“这些日子以来,那洗澡水活脱脱地像是他妈的见了大头鬼!身上才冲湿,刚抹上肥皂,那鬼就钻了出来,热水一下子连一滴也没有了,哗哗当头淋下的全是冰凉透骨的冷水!任厂长,眼下已是深秋季节了,谁能挡得住那冷水冲身呵!难道白副厂长要把我们全都当成‘冬泳健将’来处理吗?但是,你不冲冷水又怎么办,一个个一身肥皂满屁股泡沫,人人都成了白白胖胖的白雪汉子!冲就冲呗,好!我们班组一下子就被冲倒了三四个——一个个保质保量高烧三十九度!包括这位要钱不要命,宁死也不下火线的老牌病号!” 
  王铁汉一伸手,将范国忠拉了出来:“没人管我们这些工人弟兄的死活,那我们就不能自己来保保自己的命吗!我们没办法让凉水管里冒热水,但我们有办法坐在这儿提抗议!” 
  “王铁汉同志,你们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嘛:“白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的台阶上,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厂里烧洗澡水的锅炉最近发生了一些故障,正在紧急抢修之中,大家就克服克服这临时性的困难嘛,难道我们工人阶级连这点小小的困难也会被吓倒吗?” 
  王铁汉冷冷地“哼”了一声:“烧洗澡水的锅炉发生了故障?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为什么每天到了四点半干部下班的时候,那水管里的热水就会哗哗而来?你明明知道我们工人回市区的厂车是四点半发车,干部厂车五点钟才发车,你为什么要这样有意安排?难道锅炉会发羊癫风,一到四点半毛病就好了?难道干部们就不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就不需要去克服克服这点临时性的小小困难了吗?” 
  工人们顿时哄了起来。 
  白晶却振振有词:“安排干部洗澡,那是工作的需要;至于工人们暂时无法洗澡,我不是也安排了每人每天补贴两块五毛钱的洗澡费了吗?” 
  任青在暗自摇头。白总呵白总,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千万不要一个不慎而激化与工人们的矛盾呵…… 
  就在这时,冷不防王铁汉一个箭步蹿上了台阶,一伸手将白晶轻而易举地揽进了臂弯,硬生生地让他的嘴唇和自己那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来了个“亲吻”:“你好好闻闻我一天八小时在机床肚子下爬滚跌打的味儿!你那两块五毛钱能替代我洗一个痛快澡吗!” 
  任青低低吼了一声,冲上前去一把将面红耳赤青筋毕露的白晶从王铁汉的臂弯里给扯了出来:“王铁汉,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为什么要动手动脚?你要对自己刚才不文明的行为负责!” 
  王铁汉一下子给镇住了,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工人们一片哗然,纷纷涌上前来诉说无法洗澡的苦楚和洗冷水澡的遭遇。 
  任青将白晶拉到了一边,小声地商议了好一会,这才转身对大家说:“由于烧洗澡水的锅炉三天两头出故障,我和白副厂长没有照顾好大家,累及好些工人同志的身体健康,我在这里向大家表示歉意,同时决定停发我任青三个月的奖金,白晶同志一个月的奖金,以作惩处!” 
  工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任青大声地说:“关于洗澡水的问题,我也和白晶同志商量过了,决定马上到隔壁的制药厂去联系接蒸气来解决洗澡水的问题。我们厂的那两只老爷锅炉就让它们退休好了——这件事估计问题不大,制药厂一直是我们的友好邻邦,一两天之后尽量做到让大家洗上一个痛快澡!” 
  工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欢颜。 
  任青沉吟了一下,“不过在这一两天之内,还是需要大家克服一下困难的。我是这样想的,能不能让干部们来克服一下,把有限的水提前到四点钟开放,基本保证工人们的洗澡——当然,有些工种的工人也不一定需要天天洗澡嘛,而干部,就暂时全部不洗澡!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行!”绝大多数的工人们表示了赞同。 
  任青看着渐次散去的工人们的背影,脸上不禁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说实话,当他听到白晶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工人们闹事了,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厂区大道上静坐示威”、“工人们既不想下班,又拦住了开往市区的厂车出厂门”时,便预感到“大换血”的计划可能要推迟进行了,因为他不想使事态扩大,更不想让别人认为自己在这家分厂显得领导无能。所以在赶回分厂的路上,他便拟定了行动方针——因势利导。 
  现在,这一场风波终于被自己因势利导得以化解,他暗暗额手称庆。当然,还得对白晶好好进行一番安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可是,任青额手称庆得稍稍早了一点。隔壁的友好邻邦忽然表现得一点也不友好,一听说接他们的蒸气管,开口便是一个“钱”字。尽管任青对“花钱买蒸气”早有思想准备,可万万没料到对方居然要他“一揽子买卖”,将全年的费用一次付清!这可使任青犯难了,这样一笔数目并不太小的开支让他上哪儿去搞?“引进项目”分厂目前仍处在“只投入,不产出”的地步呵!左商右量,对方也不肯松口,甚至还扯到在黄山订货会订购的那批货,马凉来交给他们的时候,也是一手交钱一手才拿到货的,否则免开尊口,所以也怨不得别人“见钱眼开”了,彼此彼此嘛。 
  任青突然间明白,自己已经被自个儿逼上了绝境。倘若洗澡水的诺言不能兑现的话,那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波将无法避免。而这一切,是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可以将其轻描淡写地化解得了的。 
  他感到了当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那一种悲凉。“大换血”计划被迫如期实施。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一幕:第三天早上,当工人们登上了厂车的时候,突然发现厂车行驶的路线并不是往常去分厂的方向。正惊诧间,厂车已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春风厂的大门前。 
  接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以一口又尖又细的宁波官话宣布:鉴于各位在分厂安装设备调试机器的任务已经完成,分厂劳资部门请大家前往总厂劳资科去报到,听候工作的重新安排。 
  就这样,在大家伙儿并没有意识到炒鱿鱼的时候,已经被分厂炒了鱿鱼。 
  马凉终于等到了任青迟来的电话。他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告诉马凉,总厂的这些技术工人在分厂安装设备调试机器的工作完成之后,再留在分厂显然是极大的技术力量的浪费,所以…… 
  马凉哑然。 
  任青的话过于冠冕堂皇。 
  冠冕堂皇得已近乎无懈可击。 

                  4 

  任青走了。 
  任青从春风厂卷铺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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