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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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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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小东西乖巧、伶俐,夫人在担惊受怕之余,总算还有点安慰。她每天与小东西形影不离,而秀米却早已将这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夫人心中烦闷,就常常搂着他说话,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娘回来的头天晚上,我看见西边的天上,出现了一颗很亮的星辰,原来我还以为是个吉兆,没想到却是一颗灾星。”
  和当年的张季元一样,几乎每个月,秀米都要离家外出一次,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根据宝琛的观察和推算,秀米每次外出,总是在信差来到普济后的第二天。
  这个信差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可对于宝琛旁敲侧击的盘问则口风甚紧,讳莫如深。“这说明,有一个人躲在暗处,通过信差对秀米发号施令。”宝琛给夫人分析道。可是,这个在暗处发号施令的人又是谁呢?
  到了这一年的夏末,村里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就传出话来,似乎秀米与梅城一带的清帮人物过往甚密。这些年来,梅城清帮的大佬,像徐宝山、龙庆棠二人的名号,老虎倒也时常听人说起。他们贩卖烟土,运售私盐,甚至在江上公开抢劫装运丝绸的官船。秀米怎么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夫人开始还不太相信,直到有一天……
  这天晚上,雨下得又大又急。南风呼呼地吹来,把门窗刮得嘭嘭直响,不时有瓦片吹落在地上的碎裂声。
  差不多午夜时分,一阵急急的敲门声把老虎惊醒了。那时,老虎还和他爹睡在东厢房。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灯亮着,宝琛已经出去了。老虎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来到了前院,他看见喜鹊手里擎着一盏灯,正和老夫人站在楼梯口的房檐下。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2(3)
  院门已经开了,秀米浑身透湿地站在天井里,她的身边还站着四五个人,地上搁着三只棺材似的大木箱。
  其中有一个人喘着气,对宝琛吩咐说:“你去拿两把铁锹来。”宝琛拿来了铁锹交给他们,又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对秀米说:“这木箱子里装的是啥东西?”
  “死人。”秀米用手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笑道。
  随后,秀米就和那些人拿着铁锹出去了。雨还在下个不停。
  宝琛围着那三只大木箱转了半天,透过板缝往里面看了看,又在叫喜鹊,让她拿灯过去。喜鹊畏畏缩缩不敢过去,宝琛只得自己过来取灯。老虎看见他爹举着灯,趴在箱子上看了又看,然后,一声不吭地朝这边走过来了。看上去他十分镇定,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紧张和恐惧使他不停地说着脏话。在老虎的记忆中,老实巴交的父亲从来是不说脏话的,可这天他受了一点刺激,那些憋在肚子里的脏话就一股脑儿全出来了。
  “日,日。”宝琛道,“日他娘!不是死人,是他娘的日的枪!”
  第二天,老虎一醒来,就跑到天井里,想去见识一下他父亲所说的那些枪。
  可是井中除了一些被太阳晒干的泥迹之外,什么都没有。
  夫人觉得一刻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必须马上阻止女儿的胡闹。因为在她看来,“枪,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个有见识的人商量一下。她思前想后,挑中的这个人,就是秀米当年的私塾先生——丁树则。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登门造访,听到风声后的丁树则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丁树则上了年纪,头发和胡子全白了,连说话都气喘。他由老婆赵小凤搀扶着,颤巍巍地来到院中,一进门,就嚷嚷着要见秀米。
  夫人赶紧迎出来,压低了嗓门对他说:“丁先生,我这个丫头,已不是从前的光景,脾气有些古怪……”
  丁树则道:“不妨,不妨,你叫她下来,我自有话问她。”
  夫人想了想,再次提醒他说:“我这个丫头,回来这么些时日,连我也不曾与她照过几次面,……她那双眼睛,不认得人。”
  丁树则颇不耐烦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的螺纹砖,说道:“不碍事,好歹我教过她几年书,你只管叫她下来。”
  “没错。”赵小凤在一旁附和着说,“别人她可以不理,这个老师她还是要认的,你只管去叫。”
  夫人有些犹豫地看着宝琛,宝琛则低头不语。正在踌躇间,他们看见秀米从楼上下来了。她头上盘着一只高高的发髻,用黑色丝网兜住,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她的身旁跟着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那人怀里夹着一个破旧的油布伞。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前院走过来。在经过丁树则身边的时候,两人只顾说话,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过去了。
  丁树则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气得嘴唇发抖,浑身哆嗦,但还是勉强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看了看他的老婆,又看了看夫人,道:“她……她像是没认出我来…
  …“还是赵小凤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将秀米拽住了。
  “你拉我做什么!”秀米扭头看了她一眼,怒道。
  丁树则朝前跨了几步,红着脸道:“秀秀,你,你不认得老朽了吗?”
  秀米斜着眼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怎么不认得?你不是丁先生嘛!”
  说完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同那人径自走了。
  丁树则张着嘴,有些发窘,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到他们走远了,才一个人摇头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叹可叹,可恼可恼;原来她认得我,认得我却又不与我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夫人和宝琛赶紧上前好言劝慰,要让丁先生和师娘去客厅侍茶叙话,丁先生死活不依,执意要走。
  “不说了,不说了。”丁先生摇手说,“她眼中既然没我这个老师,我也就只当没她这个学生。”
  他老婆一旁帮腔说:“对,我们犯不着,我们走!再也不来了。”
  他们发誓赌咒说,以后再也不会踏进陆家的门槛一步,显然受了刺激。可话虽这么说,在往后的三四天当中,丁树则又一连来了七八趟。
  “就如同梦游一般,”丁树则一旦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往日的骄矜之气,“她那双眼睛,透着幽幽的光亮,看你一眼,直叫你不寒而栗,依我看,就和他那白痴父亲发疯前一模一样,要么是魂魄离了身,要么是鬼魂附了体,我看她八成是疯了。”
  “对,她一定是疯了。”丁师娘斩钉截铁地说。
  “想当年,他那个爹,不知天高地厚,既已罢官回籍,衰朽日增,却不知修身养性,摊书自遣,整日沉湎于桃花虚境之中,遂至疯癫,可笑亦复可怜。如今国事乖违,变乱骤起。时艰事危,道德沦落。天地不仁,使得天下的疯子纷纷出笼……”
  “且不管她疯与不疯,”老夫人道,“我们还得想个办法,不能任她胡闹下去。”
  她这一说,丁树则立即不作声了。几个人相对枯坐,唯有长叹而已。末了,丁树则道:“你也不用着急,先看看她是怎么个闹法。事情若果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也好办——”
  “丁先生的意思是……”夫人眼巴巴地看着丁树则。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2(4)
  “花点钱,从外面雇几个人来,用麻绳勒死她便是。”
  秀米还真的闹出不少事来。她在普济的日子一长,身边已渐渐聚集起了一帮人马。除了翠莲之外(用夫人的话说,这个婊子俨然就是个铁杆军师),还有舵工谭四、窑工徐福、铁匠王七蛋、王八蛋两兄弟、二秃子、大金牙、孙歪嘴、杨大卵子、寡妇丁氏,接生婆陈三姐……(用喜鹊的话来说,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上穿梭往来于梅城、庆港、长洲一带的陌生人和乞丐,声势一天天壮大起来。事情的进展大大超出了丁先生的预料。那时,丁树则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嘴边。他说:“照这样下去,还没等到我们找人来弄她,她就先要将我们勒死了。”
  他们搞了一个放足会,挨家挨户去让人家放足。夫人刚开始还不知道“放足会”是干什么的,就去问喜鹊,喜鹊说:“就是不让裹小脚。”
  “干吗不让人家裹小脚?”夫人大惑不解。
  喜鹊说:“这样跑得快。”
  “你本身是一双大脚,倒也不用放。”夫人苦笑道,“那什么叫做‘婚姻自主’?”
  “就是随便结婚。”喜鹊道,“无须经父母同意。”
  “也不用媒人?”
  “不用媒人。”
  “可没有媒婆,这婚姻怎么个弄法?”夫人似乎被她说糊涂了。
  “!就是,就是,还不就是……”喜鹊的脸红到耳根,“就像那杨大卵子和丁寡妇一样。”
  “这杨忠贵和丁寡妇又是怎么回事?”
  “杨大卵子看中了丁寡妇,就卷起自己的铺盖,住到丁寡妇家,两人就……
  就算成亲啦。“喜鹊说。
  很快就成立了普济地方自治会。那时的皂龙寺已经修葺一新,加固了墙体,刷了石灰,更换了椽梁和屋瓦,又在两边新盖了几间厢房。秀米和翠莲都已经搬到了寺庙中居住。他们在那座偌大的庙宇中设立了育婴堂、书籍室、疗病所和养老院。秀米和她的那些手下,整天关在庙中开会。按照她庞大的计划,他们还准备修建一道水渠,将长江和普济所有的农田连接在一起;开办食堂,让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坐在一起吃饭;她打算设立名目繁多的部门,甚至还包括了殡仪馆和监狱。
  不过,普济的那些老实巴交的人很少光顾那座庙宇。除了秀米自己的儿子,那个没有名字的小东西之外,村里也很少有人将孩子送到育婴室。后来就连小东西也被夫人差人偷偷地抱走了。养老院中收留的那些老人,大多是些流浪各处的乞丐,或者是邻村失去依靠的鳏寡老人。疗病所也形同虚设。虽然秀米从梅城请来了一位新式大夫,此人也去过日本,据说,不用号脉就能给人治病。但普济人生了病,还是去找唐六师诊治,有些人甚至宁可躺在床上等死,也不去自治会尝试新的疗法。至于水渠,秀米倒是让人在江堤上挖开了一个口子,试着将长江水引入农田,却差一点酿成江水决堤的大祸,给普济带来灭顶之灾。
  随着时间的推移,钱很快就成了一个问题。
  当秀米开列出一张所需款项的清单,让人挨家挨户去催讨摊派款的时候,村里的那些有钱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带人将一名经营蚕茧的生意人捉了来,扒去衣服,在牛圈里吊打了一夜了事。
  秀米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明显地瘦了,眼眶发黑,无精打采,甚至很少说话,后来就听说她病了。
  她整日将自己关在皂龙寺的伽蓝殿中,窗户和屋顶的天窗都蒙上了黑色的绸布,她怕见亮光。她睡不着觉,头也不梳,饭也不怎么吃。看见什么东西都爱出神,除了翠莲等为数不多的人之外,她与谁都不说话,似乎在故意为什么事而责罚自己。
  那些日子,据村中巡更的人来家中报信说,几乎每天深夜,他都看见一个黑影在寺院外的树林里转悠,有时一直转到天亮。他知道是秀米,可不敢靠前,“她会不会……”
  夫人知道他想说什么。那时,村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秀米的确是疯了。村里要是有人平常在路上遇见她,都会把她看成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远远地绕开。
  巡更人的来访,使夫人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她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决定直接去寺庙,找女儿好好谈一谈。
  她拎着一篮子鸡蛋,趁着黑夜悄悄来到女儿住居的伽蓝殿中。无论她说什么,她怎样苦苦相劝,秀米就是一言不发。最后夫人流眼泪对她说:“娘知道你缺钱,我可以拆屋卖地,可以把家中所有的钱都给你,可你也得明白告诉我,你好端端的,搞这些名堂究竟是做什么?你是哪里来的那些怪念头?”
  这个时候,秀米开口说话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不做什么,好玩呗!”
  一听这句话,夫人立即号啕大哭。她使劲地揪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头发,双手把地上的方砖打得啪啪响,道:“闺女呀,看来你还真的是疯了啊。”
  不久之后,秀米突然把自己所有的计划全都废除了。她也不再让人登门去让村中的女子放足,不再让人敲锣开会,修建水渠的事也搁置下来。她让人将寺院门外那块地方自治会的门牌取下来,劈了当柴火烧掉,换上了另一副匾额:普济学堂。
  她的这一举动使得村里的乡绅们喜出望外。他们认为这是秀米走上正道的开始,那些日子,他们逢人就说:“这回,她总算是做了一件正经事,兴办学校。
  泽被后世,善哉善哉!“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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