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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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1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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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努力忍着喉口腹中偶然发作的余痛,亦没有开口要求任何一次休息。支持他应对这种煎熬的唯一心念只是阿矞——那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阿矞,连葬身之处都未曾知晓的阿矞。就算阿矞不是朱雀所杀,也必是因他而死——若不是朱雀控制了黑竹会,逼得黑竹会迁入大内,阿矞一开始便不会离家,也便不会客死他乡。

    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恨意,表现出一种有克制的感激,用偶尔的紧张来掩饰真正的紧张。毕竟,任何人在朱雀面前都该会有些畏惧的,朱雀也习惯如此了。

    可宋客没想到,朱雀连天色入暮,也没停下歇息的打算,就连喝水也不曾离开马背。他不是不能跟着赶夜路,他只是担心——这样下去,最后的机会也会失去。

    眼见月色已现,他咬了咬唇,暗暗拿定了主意,稍稍放缓了马,堕在后面。有了十几步之距后,他人缓缓伏于马背,松了嚼头,任那马乱走起来。马也是累得很了,忽然束缚松去,偏偏背上那人却这般压将下来,它自然左摇右晃,愈走愈慢。宋客顺势侧一侧身,很容易便翻下了马背,往地上坠去。

    朱雀不出所料地勒了缰,兜转马头,驱近来看。宋客似乎是被“摔醒”了,挣扎着从地上爬将起来,见朱雀过来,不无局促地道:“朱大人。”

    天气本热,宋客早浑身是汗,往地上这么一滚自然弄得灰头土脸,就连眼皮子里都掉得出泥来。朱雀见他这般狼狈,略一皱眉,“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宋客故作忙乱,用袖擦一擦面,“可能——天气太热,白天受了暑意,头有点昏沉,一时倦了,没在意还在行路……”

    他自然知道这样的解释不能令朱雀满意的,可这番话也并不算全然胡说。朱雀体肤本已受过火灼,再是受焦阳暴晒也不过如此——宋客就不同了。在烈日下暴晒了一整日,纵然他没往土里跌,面色也不那么好看的,原本白皙的脸孔早已显得通红而干涸。何况,朱雀自然知道他此际还有一个因毒伤而痛的身体,和一颗因失亲而痛的心。

    这般情状之下的宋客,在一天劳顿之后自马上昏沉跌落,也不是什么太值得怀疑的举动。朱雀也并不屑于怀疑什么。他只下了马,将宋客那一匹马重新套了,道:“你若想休息,便开口说话,否则我只当你并无不适。”

    宋客点点头,应了“是”。

    朱雀回头看了看。这是在山间,说不上荒芜,却也看不见村落人家。投宿自然是不用想了,在山林间露宿歇息几个时辰,倒还可以。

    宋客又一次看见他将背影抛给自己。在伏在马上演这一出不知是否会成功的苦戏之前,他想的不外乎是停下来——停下来寻找一个可能动手的机会。而今朱雀近在咫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便算个最好的机会。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手摸到了斜在腰间的剑柄却还是犹豫了一下。机会转瞬即逝,朱雀已经回过头来,示意宋客牵上马,随他往侧面林中水响之处而行。

    宋客确信朱雀看见了自己右手当时的位置。他心中涌起一阵寒意,面上却装作并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未看朱雀一眼,好像摸着兵刃也不过是他顺手习惯的一个动作而已。

    朱雀像是真的没在意,牵过自己马先走了。他似乎对于徽州至临安的这一路都熟悉得很,很容易就寻到一处合适之地饮马休整。

    两匹马都已经累得打着响鼻喘着粗气,以至于宋客觉得,就算不是自己这一番折腾逼得朱雀停下来,两匹马也是撑不下去的。不过休整之后,马匹恢复了些精神,他也就着溪水洗了脸,回过头去,朱雀已然倚树闭目休息了。

    大地的暑热正在从泥土里蒸腾而出,令这入暮之后的林间仍然闷热无比。不知是出于一种试探还是自我掩饰的目的,宋客取水袋将溪水灌了些,拿近来到朱雀身侧,故意打扰道:“朱大人,是否要喝点水?”

    朱雀并未睁眼,只道:“不必。”

    “天气炎热,大人也——莫要受了暑意才好。”宋客说着,并没有退却的意思,“至少也洗把脸,稍许凉快些。”

    朱雀睁开眼睛来看他。“你看来已回复了精神?”

    “我……是,稍许好了一些。”宋客道,“全赖朱大人的照顾。”

    朱雀一霎不霎地看着他,将他仔细打量了数久,方道:“罢了,既已休息了,便休息三个时辰再行上路吧。”

    宋客见他仍然不伸手来接水,只得将水袋反转,自己又痛饮了一番,方才喘了口气,也四处走了走,觅了一处树根作出要休息的样子。

    这四处走动其实却是他在踏实这一地的地形。他想知道——此地究竟适不适合任何暗杀,若行动起来会发出怎么样的声响。

    待到坐下,朱雀却突然开了口。

    “那剑是你的?”他问道。

    宋客心中一跳。“是我的。”

    “拔出来让我看看。”

    宋客无奈,只得将这奇异的断刃拔出鞘来。

    朱雀看了一眼,“你杀过多少人?”

    宋客一怔。朱雀是当他黑竹会的杀手,自然有此一问,可其实他确切说来,甚至没杀死过人。想来也是匪夷所思,从没有杀过人的自己,若说就能够杀死朱雀,大概自己也不会相信。

    “不多,不到五个吧……”他含糊答着。

    朱雀看着那断刃,“这兵器有什么来历?”

    “是我父亲给我的。”宋客答道。

    “说说看你父亲。”朱雀又已闭目,只等待他回答。

    他不知道朱雀是否对自己已有了怀疑,要用这样一句接一句的逼问看看自己会否露出破绽。唯一不会露出破绽的方式自然是不要说谎,可执录世家的身份,他万万不敢向朱雀暴露。

    ——很难想象朱雀若知道那本册子的所在,会不要求看一看。

    他用力地整理了下脑中关于父亲的纷繁诸事。“他是个……话不太多的人。”宋客谨慎地开口。这并不算说谎。父亲的确话不多,至少对自己是如此。

    “哦?那么谁教你学的武?”

    “父亲——还有我大哥,都有。”宋客答道。

    “阿矞也是吗?”

    宋客不料他突然提起阿矞。朱雀可不似他,觉得宋矞之死是他的错,也便没有理由回避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令宋客双目猝不及防地一潮。他回答不出来,竟转开头去。纵然知道落泪也更不会引起朱雀什么怀疑,他也不想让朱雀听到带哽之辞。

    “嗯,他也是。”他背着脸,以极为平淡的语气答出一句,良久,方转了回来,只见朱雀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他。

    朱雀坐在阴影里,脸色燎黑难视,只有那一双眼是亮着的。宋客在月光之下,可他只觉得眼前好浊。

    “你在黑竹会有多久了?”朱雀没有对他的表现作出任何评价,只在一顿之下,又加了句,“你们。你和阿矞,你们在黑竹会有多久了?”

    却也未待到宋客回答,他又接着道,“若我记得不错,他是去年年底方来的。我倒未听过他还有哥哥亦在黑竹。”

    “我一直留在淮阳。”宋客绕过了他的问题,只应了不需要说谎的一句,“他随着黑竹会南迁,去了临安,我一直未去,直到这一次——这一次——青龙谷之围。”

    他像是又勾起了些什么回忆,这一次竟没能忍得住漫入眼眶的湿热,“自从阿矞离开淮阳,我与他也极难见到面了。原本也未觉得什么,可我——我从未想过竟要永远见不到他……”

    ——直到后来向苏扶风道出这些事情的时候,宋客仍然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何要在朱雀说这些。他说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那样突如其来的悲伤究竟是真的,还是只不过是一种将错就错的伪装。

二五〇 暗浊之眼(二)() 
朱雀没有言语,只是由他这情绪慢慢散去,方漠漠地换了话题。“幻生界的人那时对你动手,据言是因为要带走沈凤鸣?”

    “是……。”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到这里为止,宋客都没有说谎。

    “我听娄千杉说——你特地将沈凤鸣叫走的。你们谈了些什么?是否与幻生界有关?”

    “没有——只是谈关于黑竹会那次前往青龙谷的安排。”

    “你的意思是——你在告诉沈凤鸣这次黑竹会的安排?”

    宋客咽了口唾沫。“是的。”

    “你和他交情很好?”

    “也谈不上,只是……认识。”

    “既然如此——此次任务,似乎阿矞才是首领,为何不是阿矞对他说?你若要将安排告知沈凤鸣,势必也要告知娄千杉,又为何娄千杉当时却还在山上?”

    宋客嘴角轻动。他已经开始说谎了——一旦开始,便要面对无数个这样难以自圆其说的追问,便要花无数心思将其编得圆满。而一切再是圆满,朱雀回到临安,只消找黑竹会中人稍稍一问,便会知道他这个叫宋客的其实根本不在此次任务之中,所谓传达任务安排也便更是子虚乌有;甚至,若问到俞瑞,俞瑞自然知道黑竹的宋家是何身份。那时,一切谎言都要被轻易拆穿。

    他暗暗一咬牙:那便愈发不能让你安然回到临安了吧!可是此刻他却只能把这个谎说下去,哪怕——那其实是对旁人——甚至死去的阿矞——的一种污蔑。

    “因为——阿矞叫我如此做的。”

    汗在从额角流出来。他不想也不忍用阿矞作为自己的挡箭牌,可还是这样用了。他在其后许许多多的岁月里,都未能忘却自己今日的这一句话——未能忘却这个以报仇为名而给阿矞抹上污名的自己,是多么的可鄙。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其中隐含的联想,定是阿矞要与娄千杉独处才将他与沈凤鸣支开。若是别人就罢了——娄千杉的为人却是朱雀所知的。他没有明言,可只有这样下作的暗示才最可信吧。

    朱雀盯着他看着,像是在考虑是不是还要追问下去。在宋客后来想来,他应该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未问,比如,他应该知道自己和幻生界先前便已有瓜葛。可或许是与关非故旧怨勾销,这些事情于他意义已经不大,朱雀最终只是开口:“你情形还不太好,先休息吧。”

    宋客擦了擦额角的汗,谄媚地对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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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形还不太好”——这便是在君山小峰上,苏扶风向沈凤鸣提及宋客时的形容。单疾泉也是这般向君黎形容了。

    “我那时,竟全然没看出来……”君黎喃喃道,“全然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肯跟我师父走,却是为了行刺于他……”

    他摇摇头,“他也是忽失至亲,心神大乱了吧?否则,他又怎会做这样的事,毕竟他是黑竹会的人,没有理由反去刺杀我师父。”

    “其中——在我看来,别有原因,只是凌夫人没有与我细说此节。”单疾泉道,“昨夜也是匆忙,若今日得见她,可以再行细问。”

    “那么便是那日夜里,宋客出手了?”

    单疾泉摇摇头,“没有。若是如此,他也到不了临安,凌夫人也便不会知道此事了。”

    “究竟凌夫人怎样牵涉其中的?”君黎好奇道。

    “因为——凌夫人家不是在运河边上吗。”刺刺忽然插话,声音低低的,显然,她也在昨夜听了苏扶风的叙述,而那故事定不是让人轻快的那种,“她说,宋公子——是出手未果后,被朱雀一怒之下投在河里,漂到那里的。”

    “这……”君黎失语,“该不会吧?我师父他——若真动了怒,当时下手取了他性命,我倒是信的,可是投人在河里,非他行事。”

    “谁说他没下手呢?”刺刺忿忿不平,“凌夫人说,那日早上,好多人都看到的,宋公子那么浮在水里,河都被染得红了!”

    君黎微微倒吸了口气。若不是已经知道宋客未死,他恐怕要为这样的形容感到骇异至极。深心之中他仍然相信朱雀不会如此,可若一开口只是先为朱雀辩护,却像是又放低了与宋客那一场相识的位置。他不知道在这一场杀与反杀之中,该站在谁的一边,只能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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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仍在林中睁着双眼的宋客,一边在倾听着睡眠中的朱雀的声息,一边也在想着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不惧死,只惧得不了手就死了,便无颜去见阿矞。只是,他也不知,现在的自己,无论做什么——真的都还有颜面去见阿矞吗?

    太静太静了。一切热度都蒸腾完了,这个夏夜拂在身上竟会有点冷,以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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