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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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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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郎抱怨着。他的身体也不好,自幼患有风痹症,腿膝疼痛,痼疾沉疴,久治无效,人消瘦多了,更显得又细又高,眼圆乌黑,颧骨凸出,两颊凹陷,一副柔弱不禁风吹的模样。

  李商隐心疼地关切道:“七兄,你也要保重啊!看你瘦的……”

  七郎点点头,神色黯然。

  “我看父亲强了点,今晨喝了几口米粥,很有精神,说义山今天准能赶来。还说你接到信,会马不停蹄,日夜赶路,到兴元府那快马准要累趴下的。你看,都被父亲言中了。”

  商隐甚觉奇怪。恩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思呢?连那快马累倒爬不起来,都知道。

  “商隐,先到客房喝杯热水,歇一会儿再去看老爷吧。”

  湘叔站在院中,指着西边客房。客房里已经备好炭火,打扫干净。

  “不,先去看恩师。”

  商隐心想,恩师肯定有话要嘱托,或者有马上要办的事,不可耽误。

  一行人,匆匆奔内室而去。



  进得内室,来到彭阳公卧室前,老管家湘叔刚要进去通禀,只听从里面传出彭阳公那刚毅、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道:

  “是商隐吗?快进来。”

  李商隐听见恩师的呼唤,立即答应一声,推门进去,只见恩师已经坐起,在床上向自己招手。他连忙上前跪倒地上,行叩拜大礼。

  令狐楚微微颔首,又摇摇头,张口想制止,又像要说些什么,最后终于没有放声,只在眼眶中,滚动着泪花,但转瞬即逝,脸上又现出威严不可犯的样子。

  行完大礼,不见恩师说话,李商隐没敢站起身子,跪在地上又问了安,询问了起居和病情,单单没劝吃药。

  湘叔有些不满,斜睨他数次,想给他一个暗示。

  令狐楚终于问道:“商隐,老母亲在东都可好?你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吗?请医生诊诊脉,吃几副药就可见好的。”

  “恩师,家母托您老之福尚好,也是上了点年纪,常常肠胃不调,肢体酸痛,请医生开了几个方子,学生在家亲自煎药尝汤,家母之病现在已痊愈。至于学生之病,不值一提。学生命薄,寿之短长,早已命定,何必请医诊脉,何须药石。”

  “哦!……”令狐楚似乎已经听出商隐宛转规劝之意,又似乎全然无觉,沉默半晌,又重提旧话,道:“看你身体,不比七郎强多少。七郎自幼得风痹症,每次诊脉吃药,没让人操心。七郎是个乖孩子。商隐,一定要保重身体,诊脉吃药很必要。要听话。湘叔,那些人参,不要留了,给商隐七郎补一补。”

  说话多了点,令狐楚显得很疲劳,眼皮抬不起来了,但在学生面前,他还是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商隐摆摆手,让他站起来,到外面去休息。

  八郎在令狐楚身边,轻轻扶着让他躺下,然后把被盖好。

  他一直陪在父亲身旁,几乎寸步不离,见父亲已经闭上眼睛,也悄悄地跟着众人退出卧室。

  “商隐!你怎么搞的,才来?”八郎质问道。

  “我接到信,当天就上路了,没耽误一点时间。一路上,只在喂马饮马时,才打个盹。”

  “那匹快马都累死了!还躺在院子里哩。商隐,你也该睡一会儿了。老爷喘口气,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叫你的。”

  湘叔不喜欢八郎,尤其讨厌他的专横无礼,在旁边帮着商隐说公道话。

  八郎从左拾遗转为左补阙,官升一级,已是从七品朝官,派头更大了。来到兴元府,他几乎成了府尹,里里外外什么都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他不理会老管家话里的批评,继续吩咐道:

  “商隐,去吃点饭,吃完就到这里等着父亲传唤。”

  “商隐几天都没睡觉了。八哥,让商隐睡一会儿吧。父亲叫他,我跑着去传唤不会误事。”

  九郎替商隐求情。

  “不行!父亲肯定有重要的事儿要对你说。这几天见你还没来,都把父亲急坏了。商隐,你就辛苦点,吃完饭马上就来,我在这儿等你。”

  李商隐觉得八郎说得有理,点头答应了。

  “九郎!你别跟去啦!在这儿守着,有事你好跑跑腿。”

  九郎瞪了八郎一眼,无可奈何地留下了。

  八郎重又走进父亲的卧室。

  果然不出八郎所料,不大功夫,八郎从卧室探出头来,吩咐道:

  “快去,九郎!把商隐快叫来。”

  李商隐才吃半碗饭,就匆匆赶到卧室。

  令狐楚没有坐起身,只欠着身子,把商隐叫到床边,握着他的手,艰难地道:

  “商隐,为师气魄已经没有了,情思也都丧尽。但心里所考虑的事情,还没有忘怀,非常想自己动笔写出来,告诉皇上,只是担心使用词语会出现错误,惹皇上生气。请你帮助我完成它。”

  李商隐使劲儿点点头道:“恩师不用着急,恩师之事,学生理当尽心尽意按照恩师的意思办理,请勿担心。”

  令狐楚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商隐,道:

  “这是我这几天写就的。你看看再加一些。你就代我写篇遗表,呈给皇上。我就安心了。”

  李商隐听了恩师要自己代写遗表,心中一阵沉痛,握住恩师的手,泪似泉涌。

  令狐楚眼皮又抬不起来了,脸色铁青,实在支持不住,松开手,昏睡过去。



  李商隐擦干泪水,走出卧室,展开手中的纸片,只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根本不像一个病危的病人所写,曰:

  臣永惟际会,受国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赠;有弟有子,并列班行。全腰领以从先人,委体魄而事先帝,此不自达,诚为甚愚。但以永去泉屃,长辞云陛,更陈尸谏,犹进瞽言。虽号叫而不能,岂诚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镜清,是修教化之初,当复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来,贬谴者至多,诛戮者不少,望普加鸿造,稍霁皇威。殁者昭洗以雪雷,存者沾濡以两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纳臣将尽之苦言,慰臣永蛰之幽魄。

  看罢,李商隐又泪流满面。恩师真乃旷古之忠臣!临去泉路,还要陈尸上谏,还在惦记着甘露之变被杀害的冤魂和被贬窜荒远的大臣,希望皇上为他们昭雪和平反。

  九郎见商隐手持一纸,展开看时,流着泪,也围了过去,看着看着,生起气来,扼腕愤愤然吼道:

  “为什么还要管这些闲事儿?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为多管闲事儿,才被仇士良排挤到这个鬼地方吗?皇上难道他心里不明白,朝廷大臣为什么被杀的杀,贬的贬,排挤的排挤?不都是因为宠信宦官造成的吗?他能听进去劝谏吗?”

  八郎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的,大声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么?皇朝中事,妄加评论,你不要脑袋,我还要保住脑袋吃饭哩!一人犯事,诛灭全族!王涯家、舒元舆家几百口人,全被斩杀,你不知道吗?还要胡说!”

  九郎不敢再吭声。

  八郎接过那张纸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总是那么耿直,那样倔犟,全坏在这上了。仇士良没杀咱们,用得着咱们出面得罪他们吗?皇上都惧他三分,你比皇上还皇上?”说着来气了,转脸大声对李商隐道:“义山,你说说,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赞成家父这种犯傻脾气。为官之路万千条,为什么抱着一条道走到黑呢?”

  李商隐听了两位大公子的话,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让恩师听到自己儿子说这等话,会有怎样的感想呢?他擦掉泪水,不看他俩一眼,转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风痹在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两条腿疼痛,走路艰难。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用炭火熏烤着自己的膝盖,以减轻一点痛苦。

  李商隐走进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却没能站起来,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残废了。真没办法。”

  李商隐没吱声,坐到他身边,把恩师写的纸递给七郎,道:

  “这是恩师写的,叫我代为遗表。”

  看着七郎接过纸,想知道他对父亲陈尸上谏是什么态度。

  七郎看着看着,眼睛忽然一亮,随后用手使劲拍一下膝盖,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准,甘露之变后,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么行!别说被冤枉的人心中积满怨恨,就是咱们旁观者,也觉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来,一定会使仇士良之流吓破胆!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锐,一定会得到百姓拥护。”

  “七兄,恩师旧事重提,有用吗?皇上都惧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师的上谏,去得罪仇士良吗?”

  “不!重提旧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谏,这是两回事。能旧事重提,这就表明旧事尚有许多人记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旧事之人,是有胆有识之人,他是关心百姓生死,关心朝政清浊,关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万古长存,所以说,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亲。”

  李商隐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满泪花,点点头,道:

  “恩师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师了不起。”

  两颗滚烫的心,碰撞一起,为即将失去的亲人而恸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没有星星闪烁,没有皓月飘洒银辉,米仓山耸立南天,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暗影,仿佛即将倾倒,要压在人们的头顶。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卧室。三个儿子跪在他的床边,李商隐跪在家人的后边,都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后,一会儿张罗这个,一会儿又吩咐丫环干那个。

  忽然,令狐公动了动,想抬起身子,但没能抬起来。湘叔马上过去扶了一把,他才慢慢地坐起来。

  湘叔怕他累着坐不稳,从后边用被垫着,让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扫,突然凝住不动,对湘叔道:

  “叫商隐到前面来。”

  商隐跪在后面,正在低头垂泪,没有发现恩师在找自己。他随着湘叔到前面床边,刚要跪在九郎身后,只见令狐公指着八郎身旁,向商隐点头。李商隐马上意会到,是让他到八郎九郎之间。

  李商隐跪到他俩中间后,令狐公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商隐十六岁就在我身边,已经十年了。我视他如子。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吾意。”

  “是!”

  三个儿子加上李商隐,一齐回道。声音虽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却出于对即将离去的父辈一种相同的虔敬,没有杂音异调。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着,话语间已经没有刚才响亮,带着沙哑道:

  “我一生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做出很多有益于别人的事情,死后,不要向朝廷请求谥号。埋葬之日,不要击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车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讲究,一律不要。墓志铭只写宗门,执笔者不要选择地位高的人。”

  话刚说完,突然一个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内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与亲人诀别。

  那火球燃烧数秒钟,接着发出一声巨响。天,又恢复漆黑一片。室内,一片沉寂。

  原来,有一颗陨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纸。

  李商隐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草写《奠相国令狐公文》,又写《代彭阳公遗表》。两文写毕,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时,只有七郎陪坐身边。

  七郎惊叹他还能醒过来。他的脉搏时断时续,呼吸几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说了许多胡话,真把人吓死了。”

  “是吗?都说了些什么?”

  “一篇祭文一篇遗表,从头至尾,你背诵着,一字不差。但说得最多的是甘露之变,好像和谁辩论,慷慨激昂,声色俱厉。你还高声吟咏《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诗,抑扬顿挫,很是动人。大唐王朝……你对朝廷忧虑忡忡,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愤激之词,可以理解。应试前前后后,你遇到不少事情,对及第对干谒对主考官高锴对状头李肱等等,你都说到了。这十年中,你确实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隐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讲出来,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是对八郎……跟他的关系断绝,商隐并不在乎;与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断绝……他吓得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不敢再追问,希望七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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