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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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3-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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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注重构图的和谐,及对象的色调和质感。风格朴实简练。
  ②维罗内塞(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其装饰风格与明朗的银色调子为意大利18世纪装饰壁画所取法。
  ③奥贝维里埃:巴黎北边的一座小城。
  下午倘若我不和母亲外出,我也常去探索这个威尼斯,因为在这里更容易见到下层社会的女人,比如做火柴的,穿珍珠的,制作玻璃器皿或编织花边的女人,还有围着带流苏的黑色大披肩的年轻女工,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去爱她们,因为我已基本上忘掉了阿尔贝蒂娜,同时她们又比别的女人更能激起我的情欲,因为我对阿尔贝蒂娜还留有一点回忆。况且谁说得清,在我对威尼斯姑娘如饥似渴的追求中,她们本人占多少成份,阿尔贝蒂娜占多少成份,我对昔日威尼斯之行的留恋又占多少成份呢?他们的任何欲念虽然象一个和弦似的单一,但却包含了构成我们生活的基本的音符,有时假如我们取消其中的一个音符。虽然我们听不到,意识不到,而且它与我们追求的对象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我们会发现我们对这个对象的欲念也随之化为乌有。我在追逐威尼斯姑娘时感到的兴奋与激动,这种心态里包含的许多东西我并没试图去剖析。
  我乘坐的轻舟顺着小运河行驶;仿佛有一只神秘的精灵之手指引着我在这座东方城市的曲曲弯弯的水道中前行。随着小船向前行驶,水道好象为我在城区中心开出一条路,城区被这些水道分割成若干小块,一座座带着摩尔式窗户的高大房屋之间有一条任意开凿出来的细小水路把它们隔开;船儿所经之处,前方水面上总闪耀着一线阳光,顺着河道为它开的路向前移动,好象是那位神奇的向导手执一支蜡烛在为我照明。可以想象,那些被小水道隔开的贫寒房舍本来可能连成密集的一片,房屋之间没有留下任何空余的地方。这样,教堂的钟楼或花园的葡萄架便垂直地突出在河上,宛如被水淹没后的城市景象。但是由于小运河起着和大运河一样的替带作用,所以不管是对教堂还是对花园来说,海水都极为合适地负担了大街小巷等各种交通线的职能,小运河两岸一座座教堂耸立于水上,水面成了人口稠密的贫困老城区,就象那些微贱而热闹的教区,身上带着贫穷和与众多下层人接触留下的印记;水道穿过的花园里,树叶或裂开的果实一直拖到水中,在房屋突起的边缘上(这些边缘上的沙岩劈得很粗糙,至少依然凸凹不平,象是刚才被匆忙锯下来似的),坐着一群神情惊讶的野孩子,他们让双腿笔直下垂,稳稳地保持着平衡,如同端坐在活动甲板上的水手,甲板刚刚分成两半,好让海水从中间通过。有时一座颇为精美的古迹映入眼帘,它出现在这里令人感到意外,好象我们在刚打开的盒子里发现的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比如一座带考林辛式柱子,正面饰有寓意雕像的小象牙寺庙,它象散落在日常用品中的一件艺术精品,显得有点迷惘落寞的样子,因为尽管人们给它留出了一席之地,它那露在水面外的列柱廊还是有点象为菜农建造的登岸码头。我有一种感觉,而我的欲念则加强了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屋外,而是在渐渐深入到某个秘密的处所,我每时每刻都在我的左边或右边发现一点新东西,一座小型纪念性建筑物啦,或是一座意想不到的广场啦,它们都带着人们第一次见到的美丽事物的新奇意味,但它们存在的目的和用途尚不为人所知。我穿街走巷步行回旅馆,有时拦住一些平民女子,阿尔贝蒂娜可能也这样做过,我真希望此刻她能和我在一起。然而她们不可能是当时的那些姑娘;阿尔贝蒂娜在威尼斯的时候,她们可能还是些孩子。然而既然我追求的是相似的对象,而不是同一个对象,因为我不指望能重新找到它,那么从根本意义上说,我出于懦弱过去已经背弃了我的每一个被视为独一无二的愿望,现在我则执拗地专门寻找阿尔贝蒂娜不曾认识她们本人的那些女人,我甚至不再追求我从前渴望得到的女人。不错,我常常会怀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欲念想起梅塞格里丝或巴黎的某位小姑娘,想起在第一次去巴尔贝克的旅途中,一个清晨,我在一个小山丘脚下看到的那个卖牛奶的姑娘,然而可叹的是,我回记中的她们是当时的模样,也就是说她们现在必定不再是的那个模样。因而如果说从前当我找一个相似的女寄宿生来代替一个我再也见不着的女寄宿生时,我已被迫在欲念的唯一性上作了让步,那么现在,为了重新找到曾经扰乱过我或阿尔贝蒂娜少年时期的那些姑娘们,我就必须进而违背欲念的个体性原则:我应该寻找的不是当时才16岁的姑娘,而是现在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因为既然个人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已寻觅不到,它已经从我身边消失,那么现在我所爱的应该是青春。我知道从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的青春如今只留在我火热的回忆里,我也知道不管她们在我的记忆里再现时我是多么想得到她们,但如果我真想收获当年的青春和鲜花,我应该采摘的就不是她们。
  我去小广场找母亲时太阳还高悬在天上。我们叫了一只小船。“您那过世的外祖母会多么喜欢这如此朴实的雄伟气派呵!”母亲指着公爵府说,公爵府怀着建筑师寄托给它的思想注视着大海,它忠实地守着这种思想默默地等待着逝去的总督们。“她甚至会喜欢这柔和的粉红色,因为这颜色不做作。唉,你外祖母会多么喜欢威尼斯呵!她会觉得所有这些美好的建筑是多么亲切,亲切得可以和大自然的风光媲美,而它们的内涵又那么丰富,以至不需作任何布置,只需以它们的本色出现,这圆锥形的公爵府,这些圆柱,你说是希律王府的圆柱,就这么随便竖在小广场的中间,还有圣约翰-达克尔教堂的柱石,更是没有刻意安排的痕迹,好象没有其它地方可搁才造在那儿似的,还有圣马可教堂楼厅的群马雕塑。你外祖母会带着观看山上日落的那份兴致来欣赏总督府的日落的。”母亲的话确实有点道理,当小船沿着大运河逆流而上把我们载回住所时,我们的小船在排列成行的宫殿之间穿行,只见这些宫殿的粉红色侧壁反射出日光和时光,并随着光线的变化和时光的推移而呈现出不同的景观,但并不象私人府邸或著名的古迹,倒象吸引人们傍晚荡着轻舟去它脚下观看日落的连绵起伏的大理石峭壁。这样,航道两边的屋宇使人想起大自然的景点,不过这个大自然以人类的想象力创造了它的作品。但与此同时(因为威尼斯仍然给人一座都市的印象,尽管它几乎就建造在海上,建造在波涛上,我们可以感觉到波涛每日两度涨落,涨潮时那些宫殿的华美的露天楼梯被淹没,退潮时又显露出来),正象在巴黎的马路上,在香榭丽舍的大街上,在布洛涅树林里,或在任何时髦的林荫大道上可能发生的那样,我们在照出浮尘的落日余辉中与一些雍荣华贵的夫人小姐交臂而过,她们几乎都是外国人,慵懒地倚在“漂浮的马车”靠垫上,她们的船排成一队,有时在一座住着她们要拜访的女友的宫殿前面停下来,她们派人打听女友是否在家,然后一面等回音一面准备万一女友不在家时要留的名片,就好象她们是在盖尔芒特府门前似的,同时她们还在自己的导游指南上查找这座宫殿建于哪个时代,属于何种风格,这时晶莹的海水被夹挤在跳荡的小船和发出巨响的宫殿大理石之间,象受惊的马儿一个劲往上窜,她们的小船被漩流激烈地颠摇着,仿佛被抛在蓝色波浪的浪尖上。这样,在威尼斯的外出散步,哪怕只是为了访亲会友和递交名片,也是独具一格的,它有三重意义,既是一般的社交往来,又具有参观一座博物馆和在海上溜达的形式和情趣。
  大运河两岸的宫殿有好几座改成了旅馆,不知是因为我们喜欢变换口味还是为了对萨士拉夫人表示热情——人们每次出外旅行都可能遇见预想不到的、来得不合时宜的熟人,我们与萨士拉夫人不期而遇,母亲邀请了她——一天晚上,我们想尝试一下不在我们自己的旅馆而到另一家旅馆吃晚饭的滋味,据称那家的饭菜做得更好些。在母亲付钱给船夫尔后和萨士拉夫人走进她预订的小餐室的当儿,我想看一看旅馆的大餐厅,这个餐厅有着漂亮的大理石柱子,过去四面墙上绘有大幅壁画,至今这些壁画还未好好修复。两名侍者在用意大利语交谈,我翻译如下:
  “老头老太是不是在他们房间里吃饭?他们从来不通知一声。真伤脑筋,monsosebesognaconservalorolatavola①。管他呢,要是他们下楼来发现桌子被人占了那就算他们倒霉!我不明白这么气派的旅馆怎么接待这种外地人,他们根本不配做我们这地方的顾客。”
  
  ①意大利文,即:我从来不知道是不是要为他们保留餐桌。
  尽管侍者对这种人不屑一顾,他还是需要知道有关餐桌的事怎么决定,他正要让人差电梯司机去楼上询问,但还没来得及,答案却已摆在他面前:他看见老妇正走进餐厅。我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位头戴无边软帽,身穿一件W裁缝制作的、但在不识货者眼里与老看门女人的衣服毫无二致的黑色上衣的老太太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虽然在岁月的重压下她显得又忧郁又疲乏,虽然她脸上布满了象湿疹或麻风似的红色斑点。事有凑巧,我站在那儿审视一幅壁画残迹的地方,恰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刚刚就座的那张桌子后面,靠着漂亮的大理石墙壁。
  “看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很快就会下楼来了。他们住在这儿一个月了,只有一次不在一起吃饭。”侍者说。
  我正在思忖,跟她一起旅行,被侍者称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的人究竟是她的哪位亲戚呢?不一会儿只见她的老相好德·诺布瓦先生朝她的桌子走来,并在她身旁坐下。
  他年事已高,声音已不及以前洪亮,但过去他言谈十分含蓄,现在却锋芒毕露。究其原因也许是他感到满怀抱负已没有时间去实现,故而把全部激越的火热之情都倾注在言辞中;也许他急于重返政治舞台却被排斥在政事之外,因此他天真地想通过对政敌进行辛辣的批评逼他们下台,以便自己取而代之。我们常听到一些政客断言他们不在其中任职的内阁维持不了三天。不过,倘若以为德·诺布瓦先生已完全丢掉了他惯用的一套外交辞令那也未免失之夸张。只要一谈起“重大事件”,他便重新成为我们了解的那个德·诺布瓦,这一点大家以后会看到,而在其余时候他则以老年人的狂暴不是对这个人就是对那个人发泄怒气,某些八旬老人便是以这种狂暴扑向女人,但他们对女人已不可能有多大的伤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当衰老和疲惫使一个老妇人难以从往昔的回忆里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时就会有这种沉默。随后他们谈起那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到他们至今继续相爱的痕迹。
  “您去过萨菲阿蒂家了吗?”
  “去过了。”
  “他们明天寄出吗?”
  “我亲自把杯子带回来了。晚饭后我拿给您看。我们看看菜单吧。”
  “您把我的苏伊士运河证券委托书拿出来没有?”
  “没有,目前交易所的注意力放在石油证券上。但是不用着急,股票市场形势很好。菜单来了。头道菜有鲂濛。我们要一点好吗?”
  “我要一点,可您,医生不让您吃的。还是要点意大利煨饭吧。不过他们做不好。”
  “没关系。喂,伙计,先给夫人来点鲂濛,再给我来一份煨饭。”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瞧,我给您拿来几份报纸,corrieredellasera①,laGazzettadelpopolo②,等等。您知道吗,现在报上正在大谈特谈一场外交活动,首当其冲的替罪羊可能是巴莱奥洛格,他在塞尔维亚不称职是众所周知的。洛塞可能替代他,那么君士坦丁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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