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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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3- 第1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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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嫉妒是一位尽职的招募人,当我们的画面上出现空白的时候,它便会在街上为我们寻找所需的靓女,她已没有了姣好的风姿,由于我们嫉妒她,她重又花容月貌,她将填补那个空白。一旦我们寿终正寝,这幅如此补全的图画便不再给我们欢乐。但是这种想法丝毫也不令人丧气。因为我们感到生活比我们说的更复杂一些,势态也一样。指出这种复杂性是迫在眉睫的需要。如此管用的嫉妒肯定不是产生于一脉秋波,或者一段故事,或者一番内心的反省,我们可能在一本年鉴中发现它正对我们剑拔弩张,这种书在巴黎叫《巴黎一览》,在乡下叫《城堡年鉴》。我们听到那位变得爱理不理的靓女说起过她得到敦刻尔克附近的加来海峡去几天,去看望她的姐姐,我们没有在意。我们还漫不经心地想到,以前,那个很可能对这位靓女大献过殷勤的E先生,她同他永远也不会见面了,因为她不再到他们从前见面的那个酒吧间去了。她姐姐是干什么的?好象是当女佣的吧?出于谨慎我们没有问起过她。接着,就在我们随手翻开《城堡年鉴》的当儿,我们发现E先生的城堡便在敦刻尔克附近的加来海峡。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为了讨那位靓女的欢心,把她姐姐收为贴身女仆,如果说姑娘不再到酒吧间去与他会面,那是因为他让她上他家去,他一年到头都住在巴黎,然而即使只是在加来海峡住上那么几天他也少不了她。蘸满了恼怒和爱的画笔描绘着、描绘着。然而,如果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如果E先生并没有再见到过那位靓女,而只是出于一片热心把她姐姐介绍给他长年住在加来海峡的兄弟呢?以至她也许同样是出于偶然在E先生不在加来的时候去那里看看姐姐,因为他们也已不再把对方放在心上。甚至,如果那位姐姐并非在城堡或其它地方当女佣,而是在加来海峡有亲戚呢?后面的那几种假设平息了嫉妒,初时的痛苦消失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隐匿在《城堡年鉴》字里行间的嫉妒来得正是时候,使画布上的那个空缺现在被填没了。而幸亏有那个我们已不再嫉妒、不再眷恋的靓女,有因她而起的嫉妒所造成的存在,才使这幅画的格局十分协调。
  此时,总管来对我说,第一个节目已经演完,我可以离开书房到客厅里去了。这才使我又回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然而,我刚刚开始的推理丝毫也没有被一场社交聚会这个事实所搅乱,社交聚会、回归社会为我提供了我在孤独中不可能找到的走向新生活的起点。这一事实并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因象我过去曾以为的那样,就象它过去可能已曾对我有过的那样,就象它本来还应该如此,如果我发展得很协调,并不曾有过那段看似终止的长久停顿的话)。因为,当偶然给予我一个现时的感觉,哪怕它有多么微不足道,我心中便会自发地重现一种类似的感觉,使那种现时的感觉延伸扩展,同时涵盖她几个时期,并充满我的心灵,由于我仅仅只找到那个美的印象,而那些特殊的感觉还在那里留下巨大的空白,实际上,一般没有理由不许我接受诸如此类的感觉,不管是在自然界,还是在社交界,既然它们系偶然所赐,而且这种偶然还有特殊的冲动相助,在我们处于生活的激流之外的日子里,这种冲动能导致甚至是最普通的东西都重新给予我们某些感觉,·习·惯使我们的神经系统积存下来的感觉。恐怕恰恰只有这类感觉才会导向艺术作品,我这就继续我在书房里没有停止过的环环相扣的思绪,努力寻找它的客观理由,因为我感到现在在我身上,精神生活已经有力地开始了,完全能够象独自在书房里那样在客厅、宾客们中间继续进行思考。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即使有那么多人在场,我仍能保住自己的孤独。因为,就象一些重大事件并不能从外界影响我们精神力量的强弱,一名平庸的作家即使生活在惊心动魄的时代依然只能是一名平庸的作家,出于同样的理由,世上危险的是人们所作的社交安排。然而就它本身而言,它并不能使你变得平庸,就象一场可歌可泣的战争不会把一个蹩脚诗人变得超凡出众一样。总之,不管它在理论上是否有用,艺术作品便是这样构成的,而就在我完成这个问题的考察,象我马上要做的那样之前,我不能否认,就我个人而言,一些真正的美学印象都是随着这类感觉之后才在我身上产生的。在我这一辈子中,它们确实也相当罕见,然而它们却左右着我这一生,我能从往昔里重新找到那些高峰中的某几座,我曾错误地把它们忽略了(我希望今后不要再出现这样的忽略)。而且我已经能够说,如果那是在我家里,因为它带上了独有的重要性,一个属我个人所有的特点的话,那么,当我发现它与某些作家身上的一些虽不那么显见、却还能够识别的特点,实际上还挺相似的特点互为昆仲的时候,我放心了。《墓外回忆录》中最美的部分不正是中止在一种与马德莱娜小点心相类似的感觉上的?“昨晚我正独自散步……一只栖息在桦树枝桠顶巅的斑鸫啁啾鸣叫,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这富于魔力的啼声当即使我眼前重现父亲的封邑。我忘掉了不久前目击的一场场劫难,被突兀带回旧时,重又见到我听惯了斑鸫啁啾的田野。”而在这部回忆录最美的两、三句中有一句不正是:“从一小方块蚕豆花盛开的田里,散发出天芥菜甜丝丝的香味;给我们送来芳馨的不是故国的微风,而是纽芬兰狂野的风,与谪居的作物没有关系,没有令人喜悦的淡淡的回忆和快感。在这没有经过美呼吸的、没有在美的胸臆中纯化的、没有散布在美的痕迹上的芳菲中,在这满负着晨曦、文化和人世的芳菲中,栖止着所有悔恨、离别和青春的伤感。”法国文学的杰作之一,热拉尔·德·奈伐尔的《茜尔薇》与和贡堡有关的那部《墓外回忆录》完全一样,拥有似马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和“斑鸫的啁啾鸣叫”一类的感觉。最后,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这种淡淡的回忆数量更多,它们显然不再那么偶发,因而,依我看来,也就具有决定性意义。这是诗人本身占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带着更多的怠惰,有意识地在一个女人的例如头发、乳房的气息中觅寻给人灵感的类比,启迪他写出“广袤而浑圆的穹苍”和“火焰旗和樯桅济济的港埠”。我恰待竭力回忆起波德莱尔的那些诗篇,作为上述那种被搬移的感觉之基础的诗篇,以便最终把自己归入如此高贵的师承关系之中,从而获得信念,确信我不再踌躇、积极撰写的作品值得我将为之花费气力,我已从书房下楼,来到楼梯底下。一下子已身临大客厅,在一片欢庆中,我很快感到这次聚会与我从前参加过的大不相同,它将对我带上特殊的色调,具有崭新的含义。确实,我一走进大客厅,尽管我心中一直那么毫不动摇地坚持我刚制定的计划,却出现了一次戏剧性的变化,对我所致力的事业提出最严重的异议。无疑我将击败这种异议,然而,就在我继续斟酌自己身上创作这部作品的条件的时候,它却以重复百遍的例子,道出最善于使我犹豫不决的考虑,不时打断我的思路。
  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迟疑不敢认出这家的主人和宾客,我不懂为什么他们全都仿佛“化了妆”,那普遍地扑了粉的脑袋使他们的模样全变了。亲王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仍然象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所感到的那样,带着童话国王那种傻愣愣的善良样子,但是这一回,他不只要求来宾带上这种标签,自己也依法炮制,他给自己装上了一部白色的胡子①,双脚似乎穿着沉重的铅鞋步履缓慢,仿佛承担起了表现某个“人生时期”的任务。说实在的,我是靠着一番推理,从他在某些部位尚存的旧时模样推断本人正身,才把他认出来的。我不知道小弗桑萨克往自己脸上抹了些什么玩意,可就在别人有的把胡子一半染成白色,有的则只是把唇髭染成白色的时候,他却不受这些颜料的约束,居然找到法子使自己脸上堆满了皱纹,眉毛一根根竖起。况且,这一切同他全然不相称,结果他的脸仿佛变得饱经沧桑,黑黝黝的,一本正经。这使他显得老气横秋,叫人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年轻人。更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即在此时,我听到有人叫一个蓄着银白色的外交官唇髭的小老头夏特勒罗公爵。在这个小老头身上,唯有目光中残余的那点依然如旧的神色使我得以认出我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时见过一面的那个年轻人。象这样,尽力撇开乔装改扮的内容,凭藉记忆的努力补充残存的本来面目,我终于鉴别出了第一个人;对他,我的第一个想法,也许只是在不到一秒钟时间里出现过的想法是向他表示祝贺,祝贺他那么活龙活现地化装成老人,使我在认出他之前先犹豫了一下,那些大艺术家,扮演与他们本人迥然不同的角色登上舞台、出现在观众面前的时候,观众尽管已经从节目单上得知真情,在爆发出掌声之前,仍然会感到犹豫,惊讶一阵子。
  
  ①他的上髭也是白色的,仿佛在上髭后面仍然是小拇指的故事中冰冻的森林。它似乎使变僵硬了的嘴唇不便开合,而一旦效果产生,他大概该把它摘下来。——作者注。
  就这一点而言,所有那些人中最不同凡响的是我个人的对头,阿让库尔先生,这次午后演出会上货真价实的顶儿尖儿。他不仅装上了一部不同凡响的白得不象真实的胡子,取代了他那刚刚花白的胡子,而且(有许多细微而具体的变化能把一个人变得瘦小或魁伟,更能改变其外表特征、品性),这个人竟成了个老叫化子,再也没有丝毫令人尊敬之处,他往日的一本正经、死板生硬的样子我记忆犹新,使他那老糊涂的脚色显得那么真实的还有,他的四肢在微微地颤抖,平昔高傲的脸上肌肤松驰,还不时傻乎乎地露出至福的憨笑。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化妆艺术已超出了原来的限度,成了人格的彻底改变。实际上,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枉自向我肯定他就是阿让库尔,是他让人观赏到这滑稽可笑的画中景象,我若要找回自己熟悉的那个阿让库尔的面容,就得穿透一张脸上连续多少个变化,但他还是只拥有他自己的那具躯体,可脸部已与他本人迥然不同!这显然已是他在不毁坏自身的情况下可能引导它到达的极限;最自负的面孔、最挺拔的身躯只剩下抖抖索索的稀巴烂布片。回想起从前在阿让库尔脸上偶尔露出的、一时冲淡他那高傲神态的笑容,我们才得以在真正的阿让库尔身上勉强找到我曾看到过那么多次的形象,我们才可能勉强弄明白这位智力衰退的老旧衣商的微笑曾存在于以前那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脸上。然而,假定阿让库尔所以微笑的意向是一致的,由于他的脸相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目光中用以表达这个意向的材料是如此地不同。结果表达出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甚至竟象是另一个人的表情。面对这副惟妙惟肖的老糊涂相,我发出一阵狂笑,他对自己友善的丑化与夏吕斯先生遭了雷劈还彬彬有礼的悲壮方式如出一辙,使他俩都得到了软化。化身为滑稽的垂死者的阿让库尔先生仿佛是个被拉比什夸张了的勒尼亚①,同正经八百地向所有给他打招呼的不值一提的人们脱帽答礼的李尔王夏吕斯先生一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然而,我并不想对他呈现的离奇幻影说出我的赞赏。并不是积怨阻止我这么做,因为他竟变得与本人的差异那么大,使我产生了幻觉,觉得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他慈眉善目、忠厚老实、与人为善,而往日的阿让库尔目空一切、誓不两立、鹰视狼步。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化之大使我一看到这难以表于言辞的怪相、滑稽可笑的白色人物,堆成返老还童的杜拉吉纳将军模样的雪人儿,一看到这就觉得人能象某些昆虫那样进行脱胎换骨的蜕变。我仿佛正透过自然博物馆富有教益的玻璃橱窗,观看最敏捷、对自己的外形最有信心的昆虫能变成什么样子。面对着这只与其说是蠕动,不如说在颤动的软体蛹,我已无法唤起我心中历来感受到的对阿让库尔先生的那种情感了。然而我缄口不语,我并不称道阿让库尔先生让我们看到这样一种景象,它仿佛拓宽了允许人体转换变态的界限。
  
  ①让—弗朗索瓦·勒尼亚(1655—1709),法国诗人,曾把一笔丰厚的遗产用于旅行,这里普鲁斯特把他与佩里雄·德·拉比什相比。
  而在后台,或在化妆舞会上,人们夸大辨认乔装改扮者的难度,甚至一口咬定认不出来,这么做不如说是出于礼貌。这儿则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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