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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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惊涛-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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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伴的旧友死伤过半,活着的尽皆听着他的吩咐,他不过尽己所能,指挥分派着人手。后院唯一一间未曾过火的厢房是个连库房都算不上的杂物间。他令人清理后暂时安顿齐爷。苔痕恣肆,霉斑泼洒,隐隐的酸腐味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但总好过睁眼即见的焦黑触动他的心。齐爷用瞪眼的惊恐拒绝着火炉、火烛乃至任何带着火字的东西。油尽灯枯,云鹤望之心痛。

    谁能眼睁睁看着毕生心血一夜作焦炭?谁能忍受亲眼目睹他人叫嚣狂欢着把自己的尊严夷为平地?沈雁飞的惩罚让他刻骨铭心,欲哭无泪。一夜前还曾有的亲人、下属、产业与荣光,此刻只凋零成一颗干瘪枯瘦的心。须发一夜尽白,满面刀刻的皱纹与灰土色,如同被抽干了血,僵卧待死而已。毒液一点点蚕食着他的躯干,侵染着他的灵魂,梦魇中的颤栗,不知是因为生命之火将熄的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云鹤吩咐侍者为他找来了干净暖和的寝被,又稍事梳洗,守护着他最后一点体面尊严。

    直到晨光再展,齐天乔携五六个齐家剑客披着朝霞飞奔入庭院:“父亲!不肖儿来迟了!父亲!他做梦也想不到家中竟是如此光景!”

    挤挤挨挨地踏进那荒疏的院落,那些剑客们立刻被指派去各处帮忙,只有他自己回到父亲的身前,却不曾想到父亲疲弱得只略微动了动手指,以示欣慰。没有泪水,齐家的男子经这一夜皆已被烈火烤干了泪水。

    幽暗的光线里,他跪在床榻下,沉声问云鹤:“是谁?”

    “沈雁飞。”云鹤道,“他对齐爷下了剧毒,医师束手无策。”

    “认敌为友,糊涂之极……”天乔深深地痛悔:“若非楚掌门提醒,我还分不清敌我,只顾一己之欢,实在有愧!”他想起自己离家出走的由头,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楚涛?他怎么对北岸事那么清楚?”云鹤竟不安起来了。南岸的人,突然跨过长河来管他们的事,这是不合规矩的做法,楚涛接连插手,不能不让人心生疑虑。

    “有何不妥?如非楚掌门相助,齐家车队怕是都得断送在路上,齐府的损失只怕更大!”齐天乔仍然单纯着。

    虚弱的齐爷突然开了口。“天乔……瘦了……”

    伤感燃于心,齐天乔忍泪俯首,重重覆住父亲的手。“父亲放宽心,程大侠已延请名医,不日便可痊愈……”

    齐爷叹息:“何用?北岸医圣也已作古。只因恒儿一时妒恨,不愿他治好楚涛的双手,任其遭血鬼所害,今日不过得了报应罢!”

    天乔摇头道:“不,父亲洪福齐天,怎会……”

四一七 碧落黄泉(三)() 
数十载行走江湖,生生死死尽阅眼前,还有何看不穿?齐爷微微摇头,人前荣辱无限,身后不过一抔黄土。阅尽了悲凉的双眸泛起层层涟漪。

    他不甘心,天乔懂得。

    “父亲,有齐天乔一日,齐家风骨一日不亡,必重整旗鼓,以待他年东山再起!指天盟誓,”天乔知道是自己挑起家族重担的时候了。

    “好……好……”齐爷道,“你只答应我一事。”他顿了顿,随即紧紧抓着天乔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

    “此生……与楚家……再无来往瓜葛!”齐爷努力瞪圆了眼睛,用令人窒息的沉重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父亲……”天乔不敢答应,说起楚家,脑海中就全只剩下了雪海小小的影子。可他望着粗重喘息中的父亲,望着父亲痛苦的挣扎,终是不忍反驳。

    “答应……天乔……答应……”近乎哀求,又似不可拒绝的命令。

    望着他眼里仅剩的一星微光,天乔咬牙承诺道:“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齐爷的手松了,双目也暗淡下来,微微阖上。口中喃喃道:“再无瓜葛……再无瓜葛……”天乔不明白他为何至死还如此恨着楚家,不愿释怀,难道仅仅是因为南北之争吗?

    死寂之中,天乔悄悄拉上云鹤退了出去。

    “这些天都没有兄长的消息吗?”

    云鹤摇头长叹:“料说,少主与少夫人早该回来了。你有齐家车队的消息?”

    天乔低声道:“我正是从那里来。楚掌门告诉我,有人要对兄长一行不利,我就立刻回来接应。等我赶到的时候,既没见兄长,也不见兄嫂。带队的是冷英实。据他所言,途中遇到秦家的李洛,只说齐家有大事,齐爷不太好,就请她随行。兄嫂带着侍女秋菱与几个侍从便跟去了,兄长不放心,二话不说也跟了去,此后就再也没了消息。我与英实决定加紧赶回再行商议,却在半道上遭遇了白衣圣使。”

    “果然是被盯上了?”云鹤紧张道。

    “我生怕栈道遇袭,因而多留了个心眼。幸好,与英实一起行动,暗中找到了伏击者,将他们一网打尽。担心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把几具白衣圣使的尸首捆在马车上,以巨石砸下悬崖。这便传出了消息,齐家车队死伤惨重,一路再没遇到什么阻碍。”

    云鹤松口气:“安好便罢。英实也回来了?怎么不曾见到?”

    “兄嫂毫无消息,他不放心,兀自寻去了,我拦不住。”天乔黯然道,“其余人已依令回归了镖局,白衣圣使放火烧了码头的货舱,幸有镖师们拼死抵抗,损失不大,可也需要人手收拾残局。”

    四处用人,这场惨祸真是不好收场。程云鹤一提人手就觉捉襟见肘。

    “当务之急是要找回兄长兄嫂,兄嫂若能主持大局,宛若定海神针,各派自不敢有异声。此事还得请秦大少等通力协作,逐羽剑派已插手其中,不日必有消息。”天乔言及善后打算,倒是分毫不乱。“清点伤亡损失后,镖局武馆生意自有各大镖师坐镇,应可照旧;各派商贸往来能否巩固则需仰仗程大侠昔日威信;至于抚定伤逝,体恤人情,赏罚功过之事,我当尽力而为。”

    云鹤忽然发现,齐天乔已非昔日冲动少年。

    似乎一夜之间上天赐予了他从容持重之德,或许只有在席卷而过的灾难面前,人才会脱胎换骨,蜕变成熟。

    “悉听三少爷吩咐,愿效犬马之劳!”云鹤俯首作揖,天乔赶忙相扶:“诸事皆难为,委屈程大侠了。事前齐家种种亏欠,望程大侠既往不咎。”

    “云鹤不敢忘恩。不过,尚有一事梗塞于心:沙非一时受人蒙蔽而铸下大错,其罪虽可诛,其心却已悔,如今用人之际……”

    天乔会意道:“就让这厮跟着程大侠吧,武馆人手本就有些属他管,相熟好办事。不过,倘再有二心,我取他人头。”

    自此,程云鹤再未提过离开的话,天乔则始终以长者尊之。

    暮色苍茫里,一场煎熬终至尽头,齐爷的眼眸随着夜幕徐徐降下陷入了空洞的黑暗。仿佛被一辈子的愤恨与不甘愿挤破了胸膛似的,凝成欲吐未吐的一口气,弱弱地,泄漏在霉腐的屋子里。随后,去了。是上天还是入地?谁知道呢。

    空留下一地哀伤,不知归葬何处。

    正当齐家诸人来不及悲伤,还在匆匆忙着挂上缟素,预备向各处报丧之际,逐羽剑派的肖师傅派人抬来了冷英实的尸首。

    天乔哭未止息,却见旧友遍体刀伤剑痕,不成人样,哀恸欲绝。在云鹤的安慰下,才勉强支撑。

    沙非惊魂未定,颤声道:“可是白衣圣使所为?”游侠发现他的时候,尸首已冷,血迹已干透。来使道,密林深处,杀意凛然,四处纵横利刃之迹,应是有激烈一战。

    可叹可惋之词尚未出口,就已从来使手中递过一双板斧——齐天乔目瞪口呆甚至不敢伸手去取——齐恒从不离身之战斧!

    “在冷少侠遇难之不远处,我们发现了这对板斧,离断崖百步之遥,崖边有碎石滚落树枝摧折状。很可能齐大少受强敌所迫,走投无路失足坠崖。无奈崖下地形复杂,兄弟们反复搜寻而无果。”

    坏消息接二连三。

    天乔接过兄长的板斧,搁在镖局的厅堂之上。

    云鹤眼见其失魂落魄,真担心他撑不住。却只听他喃喃道:“他会回来的,我知道他一定活着。回来,一起……”

    目及之处,唯见盛大的废墟。云鹤知道,齐家已是死了,带着所有的怨恨,被埋葬在这片凄清之下。但是齐家不能就这么没有尊严地死去,所以他和齐天乔哪怕一无所有也得活着。

    忙忙碌碌,只为将旧的一页迅速翻过,出殡之日,仿佛忘记了哀伤。

    一片缟素之中,天乔默默地许诺:有生一日,必要白衣圣使血以血偿。

四一八 君子协定(一)() 
焦黑的土地,如同一个盛大的墓葬将齐家昔日的一切埋进了废墟。谢君和四望,一片黝黑的暗夜没有半点生的痕迹。料想白衣圣使应当自飞叶渡一路西行,沈雁飞必紧随。他便循着这方向一路快马追赶着,期待发现星点蛛丝马迹。然而,黑色的山脊奔涌,把他带入了更深的黑色静默里。凭着直觉足足追出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发现极远处那飘渺的可怖的白影还有火把的微黄。

    沈雁飞应当就在前面。

    谢君和勒紧了缰绳。莫非前面竟是白衣圣使的宿营地?放开马,悄悄摸上前,弓着背潜藏在灌木丛中。紫依兰蕊的神秘气息拂着草尖送到他的鼻息里。渐渐地,竹林深处的篝火更加明晰地跳动起来。

    火光映出十多张狰狞的面容,似乎都是因练武而冲犯了心魔——虽然与他们交手甚多,然而他从没有那么清晰地看过这些人的正脸。莫非那梨花剑的修炼也是要付出代价?或者,江韶云就专门收罗些被武林各大家族唾弃的毫无生路的剑客?或许吧,应当就是这样。十几个剑客,解了剑松松垮垮地坐着。沈雁飞的银叶枪在一干利剑丛中有如鹤立鸡群般醒目。

    没有看到别的熟面孔,猜测他们定是兵分几路,这里的一小撮大概一直都听沈的指挥。酒肉的香气扑面而来,粗野的谈笑混杂。得了胜,免不了一番犒赏。酒意浓,想必戒备也松了吧!

    谢君和趴在灌木丛中细想着如何对付他们的每一个,只求出手干脆利落,又能见效的最快方法。时机最为关键。

    却突然,空气中传来奇诡的竹箫声,是了,这乐器不同于叶哨的清亮,自带着一种特殊的柔美,漂漂渺渺如同仙音!白衣圣使瞬间静默无言。君和见识过江韶云以叶哨为号召唤门徒,却没有听见过如此缥缈之音。

    只有沈雁飞平静一如往常,吩咐了两个部下:“老爷子有事召唤,我去去就来。”说着轻拍二人肩膀,一纵身向竹箫起处去了。白衣圣使尽皆紧张起来,那原本狰狞的面容此刻看上去更加可怕。他们各自取来兵器,放在近身,不再言语。

    莫非江韶云也在?这可要好好去看看!谢君和立刻暗中随行。

    细步微声,尾随着沈雁飞,穿过幽黑的树林,到达一片竹影环绕的高地。果然有个高拔的人影长身而立,白氅及地,却不见银丝竹杖。月华微洒,和风轻扬,发丝细撩,竹箫声动,飘飘若仙。如雾的光云笼着他的周身,一眼幽泉自他的脚下奔涌成雪色的溪涧,泛着银辉。乐曲里的空旷似要装下整个山林整个世界,又似乎身无长物孑然宇内,带着些了无牵挂的淡然。

    沈雁飞躬身拱手相敬,却令乐曲戛然而止。

    “真是无趣。”年轻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谢君和大吃一惊。

    “找我何事?”

    “知你在此,只好自己削了支箫,消磨时间,顺便等你是否回头。”年轻的声音里暗藏着难以动摇的力量,半含笑意的优雅铺开在夜色里。“不用这办法,难见一面了。”

    沈雁飞摇头,堆起从容的笑:“岂敢?”

    那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你把北岸的天都掀翻了,还有什么不敢?”

    “我沈雁飞何德何能?这一切难道不是拜您所赐!是您的人做下的事,棚屋里的少年都知道。”

    “如此看来,雁飞,我终是等不到英雄回头之日了……今日我欲令你收手,也是办不到的了!”年轻人转过身来,已将左手扣于剑柄。

    谢君和一下子惊得僵了动作。

    对面那双含笑迷醉的眼睛肆意地凛冽着,渗着阴冷的光,江湖再也没有如此漂亮的剑客,除了已死的木叶。谢君和跟了他十二年,信了他十二年,即便再幽暗的光线也不可能认错他和他手中即将出鞘的剑。

    “当然。”沈雁飞整个人都阴沉下来,“你知我为何而来。你也知道当年的沈雁飞自离南岸一日便已死去!我曾说过,你终有一日会后悔。”

    年轻人仍是笑,却已横剑在身前。“当年我若知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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