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另一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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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另一个中国-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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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紧密联系“现实”和“为政治服务”的剧作,古今真不多见。“四人帮”掌管文艺期间,那么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也没有搞成这个样子。筹安会和杨度搞的这些东西,就是从袁世凯角度来说,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能帮他们什么“忙”?而此时,袁世凯还不到需要人来帮闲的时候。这些事情只能在“洪宪”帝国史中留下笑柄,对孙中山先生的形象毫无损伤。这个《新安天会》的演出还有个插曲。当时北京京剧是“无腔不谭”,所以最理想的是谭鑫培来演主角,可是谭老板说什么也不干。后来又找外号叫“老乡亲”的孙菊仙,孙也曾是朝廷的“供奉”,自有身价,看不起袁世凯,也坚决不演。我想,这些老艺术家们一看到《新安天会》这个本子,第一句话一定是:“这什么玩艺儿!”谭、孙不肯演,这是极正常的,后来以唱功闻名的刘鸿声接了这个差事。刘鸿声(据说田汉名剧《名优之死》的男主角就是以刘鸿声为模特的)唱到“到月怀乡自叹”时,因为这是影射孙中山落拓,所以袁世凯很高兴。他看到刘鸿声身上穿的龙袍太旧,于是,把登基大典筹备处为自己准备的龙袍赐给了刘鸿声。这件龙袍上面绣了九条龙,蜿蜒全身。袁世凯不喜欢这件龙袍,认为它“气不团聚”,便给了刘鸿声。所以诗中有“龙袍传赏李龟年”之句。
  不仅杨度从立志“帮忙”,最后变成了“帮闲”,筹安会中其他人士也大多如此。像严复那么大学问的人,也为洪宪皇帝帮闲,他游曲阜孔林,获得了周宣王冕旒,作为吉祥物似的向袁世凯进奉。另外,他从西文有阴阳性之分受到启发,又在《汉书》看到女官中有“共和”之名时,竟用以比附共和制度。“更申共和国家属女性之说”,而女性软弱;“帝政为男性”,男性才有力量。这些辨析不仅无聊,更显示出作者立意在拍老袁的马屁,真是失身份的事。
  杨度与袁世凯的关系非同一般,当摄政王载沣要杀袁世凯时,杨度竟敢拒不草诏,冒死论救。因为关系太密切,又尽人皆知,所以议建筹安会之初,袁世凯并不想由杨度来办,而是希望与袁关系不深的徐佛苏来办。而杨度要为新朝建立第一功,要作“开国元勋”,才非常积极地走到前台。杨度本来可以直接与袁世凯往来,参与机密。可是,在迷信枪杆子的袁世凯的心目中,更重要的乃是北洋老袍泽对他的支持和南方革命党可能出现的反抗,他的注意力都用在那些方面,因而对于筹安会中的头面人物(有些是费了很大力气才笼络来的)就冷淡了一些。筹安会最初闹得沸沸扬扬,出足了风头,挨够了骂,而在实际的帝制活动中是处于有它也不多,没它也不少的状态下的。自视颇高的杨度心中怎么想呢?他在诗中曾不无怨气地写道:“吹箫已得神仙分,更起高楼与接天。”本来已经是到手的第一功勋,现在袁世凯对于这些拥戴者又有了新的要求。


洪宪闹剧·杨度·帝王术(3)


  考察杨度在洪宪活动中的行踪,似乎他与“皇太子”袁克定往来更多一些。从对帝制的积极性来说,袁克定比“乃翁”更胜一筹,因为他把自己的政治前途全押在未来的洪宪王朝的成败上,因此他对帝制活动表现出超常的积极,而袁世凯则显得有点谨慎,或说畏首畏尾。袁自从做了终身大总统,实际上已经是没有皇帝名位的皇帝了,因此,他害怕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袁克定则完全没有这些顾忌,他一心一意地希望老子赶快做皇帝,自己好当“皇太子”。因此,他想尽办法剪除一切可能影响到洪宪帝制进程的消极因素。例如弟弟袁克文对父亲称帝不太积极,赋诗言志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被袁克定密告于袁世凯,遂被拘禁于北海,禁止出入。又如当时袁世凯只看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但就连这份报纸也有反对帝制的文章。为了坚定袁世凯称帝的信心,袁克定等人专门印了一份只供袁世凯一人看的《顺天时报》,满篇都是拥护洪宪帝制的文字。后来袁克定的妹妹的侍女回家省亲,从家里带回一张《顺天时报》来包东西,才发现它与新华宫中的《顺天时报》不同。这一类事情都是通过筹安会杨度等共同筹划的。每当袁世凯有所动摇时,袁克定都要与杨度密商,给袁世凯打气,坚定其信心。杨度本来是立志帮老子的,却帮了儿子,自降其等。
  杨度领导下的筹安会操作方式也不对。1915年4月,杨度写好了《君宪救国论》,此文讲中国老百姓素质低下,不宜于民主共和,只适合君主立宪,一句话就是只有帝制才能救中国。杨度把它进奉给袁世凯,袁看了很高兴,题写了“旷代逸才”四个字赐给他。同年8月14日,杨度及严复等发表组织筹安会宣言,因为《君宪救国论》一文是打着探讨学理旗号的,此时办筹安会,杨度便把旗号当做事情本身去做,号召“全国远识之士,惠然肯来,共相商榷”。他还电请各省将军、巡按史及各团体派代表到京,共同讨论国体问题。8月23日,筹安会在石驸马大街挂牌成立,并立即通知各省会员,说本会“专以学理之是非与事实之利害为讨论范围,此外各事,概不涉及”。这种宣传,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杨度以为他们对帝制推动已经很迅速了,然而老袁、小袁等仍感太慢。于是,筹安会马上通知各地代表,并寄去表决票,请代表在票上填写“君宪”或“共和”二字。筹安会遂从一个“研究团体”变成了表决团体,它还准备策动各省的代表向代行立法院职责的参政院请愿变更国体,并鼓动各省驻京人士组织公民“请愿团”,分途向参政院请愿,要求恢复帝制。又是征求民意,又是组织请愿,好像特别看重民意似的。但这已经让袁世凯袁克定们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把杨度看成是迂阔不中用的书呆子。杨度之所以如此,应该是因为他毕竟受过新思想的熏陶,民意在他的心中还有一定的位置。这就束缚了他的手脚,不能像那些大老粗军阀,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其实杨度的老师王ND064运讲的“帝王术”、“王霸之道”,也不是这个做法。《洪宪纪事诗》引王ND064运《缃绮楼说诗》云:
  洪宪改元,余方辍讲东洲,不问世事。而京使复来,将以大师位上公强起之,笑谢不遑。使留三日不去,乃与书项城,有曰:闻殿墀饰事,已通知外间。传云,四出忠告,须出情理之外。想鸿谋专断,不为所惑,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前已过虑,后不宜循,改任天下之重,不必广询民意,转生异论。若必筹安,自在措施之宜,不在国体。且国亦无体,禅征同揆,唐宋篡弑,未尝不治,群言淆乱,何足问乎!又与杨皙子书曰:谤议丛生,知贤者不惧。然不必也,无故自疑。欲改专制,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
  王老夫子的观点是前后一致的,而杨度就不免有先后矛盾之处。王氏问得好:“欲改专制,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专制本身就是对民意、民主的剥夺,实行专制要通过“民主表决”,这本身就是一件极荒唐的事。杨度和筹安会所采取的操作手段,就是对所追求实现目的的一个嘲弄。杨度一生服膺的是他老师的“帝王术”,可是当拥戴他人为帝为王时,恰恰没有用好“帝王术”,他老师的耳提面命也没有用。无怪王ND064运说他是“书痴,自谓不痴”。杨度与王ND064运毕竟是时代不同的人,面对的问题是不完全相同的。杨度想像他老师那样对各种各样野心家应付裕如、游戏人间,是不可能的了。
  三
  1916年王ND064运逝世,杨度为其师撰写的挽联是:
  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
  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杨度谈到他老师王ND064运时,总爱提到他的“帝王之学”,而且认为自己没有学到家。1931年,杨度病将不起时,为自己写的挽联也有“帝道真如,如今都成过去事”。所谓“帝道”也是指“帝王之学”,可见杨度一生孜孜以求的是“帝王之学”。王ND064运是湘学中的大家,因此,“帝王学”在湘学中具有一定的位置。
  什么是“帝王之学”?说简单一点,就是物色、选择、拥戴、辅佐“非常之人”成“帝”成“王”之学。在辅佐“非常之人”时,设计非常之谋略,建立非常之功勋。崇尚这种学问的把它称作“帝王学”,可是自古以来多称其为“帝王术”,认为它是有“术”无“学”的。“帝王术”一词大约最早出现在《史记·商鞅列传》的赞语之中。司马迁在评价商鞅的为人时,说他是“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其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从这些话中可知,司马迁心目中的“帝王术”的内涵,至少要包含以下诸方面:第一,进取不由正道;第二,所推行的学说未必是他所相信的(挟持浮说);第三,重术不重德;第四,刻薄寡恩。这些描述说明“帝王术”完全是一种工具理性,没有终极关怀,因而把它定位为“术”是很恰当的。它只是个“术”,因此就缺少规范,目的就是一切。传统文化的非规范性的一面在“帝王术”上表现得特别强烈。


洪宪闹剧·杨度·帝王术(4)


  法家中的集大成人物韩非,所继承的法、术、势三家,其中就有“术”。但是,最赤裸裸讲“术”的还是纵横家,在政治和军事活动中,他们只讲目的,不计手段。这些人物活跃于战国时期,《战国策》一书中记录了他们穿梭于各国之间,纵横捭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加剧了各国之间的矛盾,目的就是要把自己辅佐的一方推上帝王的宝座。他们有《鬼谷子》《阴符》这样的“经典”,有鬼谷子这样的“见首不见尾”的神秘祖师爷,和苏秦、张仪这些战国时期活跃的成功人物。因而,纵横家就成为有策略、有代表人物、有成功范例的搞“帝王术”的专家了。所以,这个学派搞的“术”更具有影响力,纵横家的思想及其代表人物的活动方式,成为中国文化中的基因之一,它潜伏在我们的文化机体之中,不时会表现出来,特别是外部环境有利于它存在和生长的时候。在谈到中国文化的基因时,历来只重视儒、释、道三家,对于纵横家很少有学者提及。实际上,历史上一些具有叛逆思想意识的文人士大夫,和不满意儒家思想、具有个人野心的士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对纵横家思想抱有好感,有人甚至把它作为取得功名富贵的手段,特别是在动乱时期。这种以阴谋诡计为黑箱策划、以纵横捭阖为公开手段的活动,更是为许多文人士大夫所认同。我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一书中指出,社会动乱时,游民活动最为剧烈,游民的只讲利害,只讲敌我、不讲是非的性格特征,与搞“帝王术”的纵横家们一拍即合,共同投入改朝换代的激烈的斗争中;“帝王术”与游民的思想意识融合起来,这样更强化了“帝王术”操作中的非规范的一面。因此,可以说“帝王术”就是中国的马基雅弗利主义。
  清末民初正是社会大动乱时期。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的侵入,宗法社会进一步解体;此时,人口增加很快,而脱离了宗法网络的游民增加更快,各种游民的秘密组织遍及长江以南各省。太平天国起事和流动性的作战,裹挟走了许多游民;曾国藩组织湘军,其兵源多山野质朴农民。可是太平天国失败以后,曾国藩又很快地解散了他所统领的湘军,以免朝廷疑虑。一般军官士兵,像杨度的大伯那样因功授官者是极少数,绝大部分解甲归田;这些原来的乡农经过了数年的战争和游荡,变成了游民。这些已经见过很大世面的“退伍兵”们,其思想意识已和他们的从前大不相同了。他们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更强烈,更富于冒险精神,更具有改善自己处境的手段。湖南的游民秘密组织也很发达,山、堂、香、水遍地皆是,而且日益半公开化乃至公开化。文人士大夫也与组织化的游民领袖交接往来,甚至把与他们共事看成是一种时髦(如谭嗣同就与秘密会社中的人物有交往),因而,游民的思想性格渗入文人士大夫也是不奇怪的。何况传统湘学中的“帝王术”与游民非规范性的作风,本就有一致之处呢?
  了解了“帝王术”和当时的社会背景,杨度的性格与思想意识及其在这些指导下的行为,就十分容易理解了。清末民初不仅是社会与政治制度的剧烈转型时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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