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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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狮-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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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实施过,现在又提出来“继续实施”,这切不可等闲视之,一定要尽快地告诫于国人!于是,《新青年》、学生救国会、少年中国学会、国民社、新潮社等,联名印发了一个“警世简报”,当天就上街散发了出去。这事情听起来有理,确实是个应该谅解也应该支持的特殊情况,但他孔文才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尤其是,他经常看到赵瑞芝和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他们在一起总是那么高兴,总是那么欢声笑语的,他心里就像塞进了一团杂乱的毛一样,毛扎扎的。特别有几次,他看到赵瑞芝和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等几个同学一起,不知是上街叫卖报刊回来,还是去搞讲演、搞社会调查回来,边说边走地进了校门,说着,笑着,是那样开心;左边是许德珩、高尚德几个同学,右边是邓仲澥和几个同学,并排走着,互相挨得那么近,几乎就要胳膊和胳膊挽在一起了,他孔文才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硬是忍着自己心中的不快,闪身隐在了树后,没有出来。他真想哭!瑞芝小姐为什么对那些人都是那么热情,对他却是这样冷漠?她那么喜欢经常和那些人在一起,总是有时间和那些人在一起,而总没有时间和他孔文才单独在一起?
  毫无疑义,她是在有意地躲着他孔文才!
  今天又是这样。他在街上碰见去医院看病的林丽萍,说赵瑞芝身体也不大舒服,正在寝室里躺着哩。他一听,喜出望外,觉得总算有了个大好机会,忙在街上买了些赵瑞芝最喜欢吃的水果和点心,兴致勃勃地来到北大,谁知又是一场空欢喜,他又扑了个空,寝室里连她赵瑞芝的鬼影子都没有。听旁边寝室的一个同学讲:赵瑞芝刚刚和邓仲澥、高尚德等几个同学走了,抱着两大摞子新出版的《新青年》和《每周评论》,可能去街上叫卖杂志去了。他愣怔怔地在赵瑞芝她们寝室门口站了好大一阵子,心里空落落的;站在那儿,周围再也没有什么人,就像阴霾的天空下,一个被抛弃在空寂旷野中的孤魂,孤苦伶什,可怜可悲,不知所去,也不知所措地在那里徘徊着,游荡着。失望的凄楚攫住了他整个身心,脑子一片空白。最后还是一阵凉风吹来,一个冷噤,他才清醒了些。他再提着水果、点心,满怀着失望的悲戚之情,回到了法专。回来后,正是中午饭时间,他连中午饭都没心去吃,回到寝室就躺下了。
  孔文才躺在床上,头枕在十指交叉的双手上,胸中涌腾着痛苦的情潮。他回想着他和赵瑞芝的相识和相见,回想着那天夜里他帮助她从他们家跑出来的情景。在回想起在那巷口他用身子遮护着她,而她几乎就是偎依在他胸怀里的情景时,他情不自禁地竟又有些激奋和冲动。接着他又回想着他怎么把她带到了宋维新家,怎么安顿在了宋维新家,后来又怎么在宋家兄妹的护卫下来到了北京,她赵瑞芝又怎么在他孔文才和宋维新的积极努力下进了北大;成了北大第一名女大学生,回想着他对赵瑞芝是怎样从钦佩到崇敬,到倾慕,到爱恋,赵瑞芝又是怎样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牢固地占据着他的心,啊,“欲奉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至红楼,思悠悠”,“表白不尽,有多少,情意幽幽”,“挥毫倾怀诉,凝伫望月楼,夜风传讯,春阳何时,沐浴心头?”他孔文才是似执著的笔蘸着浓浓的情,表述着他对赵瑞芝的刻骨铭心的爱,对赵瑞芝的一片深挚的痴情呀!然而,他得到的是什么呢?是躲避!是有意识地躲避不见他!
  失望、悲酸、凄切、痛彻的浪头,一阵阵在他胸中凶猛地涌腾着,掀卷着,无情地扑打着、咬啮着他那已经衰竭的心。
  他伤感地躺着,旁边的窗户大开着。阴阴的天日,越来越沉闷。灰蒙蒙的太阳,被低垂着的碎云遮掩着。碎云越聚拢越多,越聚拢越厚,越沉重,颜色也越浓黑,不一会儿,碎云汇聚成了厚实的云层,完完全全遮住了太阳,使天色立时黯然无光,天地间阴黑一片,像是出现了日全蚀似的,给人一种被浓黑笼罩的憋闷和沉郁。
  孔文才也越发感到伤切的郁闷。
  紧随着阴云的脚步,风雨骤然而至。先是一股股凉嗖嗖的冷风从窗口吹进,尔后便是风挟着雨,雨裹着风,倾盆而入,霎时间,靠窗户的桌子和靠窗口最近的孔文才的床铺、以至正躺在床铺上的孔文才,都被雨水泼湿了,就这样,孔文才躺在床上也是一动不动,也不起来去关窗户。他伤痛欲绝,对一切都已经无所谓,就这狂风暴雨从窗口扑进,扑打着他,他也毫无知觉,丝毫不去理会。
  哀莫大于心死。孔文才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正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同寝室的一位同学满身裹带着一股风雨跑了进来,后面还紧跟着一个人。
  同寝室的同学大声喊道:“孔文才,你家里来人了!”
  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孔文才侧脸一看,是他们孔府的管家。管家上前一步:
  “二少爷,老爷不幸病故了,请你马上回去一趟!”
  孔文才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跟管家一起走了,给宋维新和赵瑞芝连个招呼都没打。
  二
  孔文才给宋维新,尤其是给赵瑞芝连个招呼都没打,他也不想打,就回湖南了。
  他太伤感、太寒心了。
  人怕伤心,树怕伤皮。他孔文才没心再见赵瑞芝了。这次回家去,正是躲开她和力争忘掉她的一个机会。他甚至还想,这次回去奔父丧,完后,也没心再回北京来了,学也没心上了,永远永远地和她赵瑞芝天各一方。
  伤心至极往往就成了怨恨。
  孔文才带着这种由痛切和怨恨交织在一起的伤感、苦涩、凄惘的纷乱如麻的心绪,回到了湘水县。
  老爷子孔德仁是三天前过世的。
  说是说,老爷子也真够可怜的!他从小就是在孔府的那沉重冰寒的黑色大铁门里长大,从小在那幽深阴暗的高墙深院里,在厉声喝斥和打板子的陪伴下,像灰老鼠一样死啃着《四书五经》,面壁而沉湎于对祖上孔大圣人圣经圣道的吟诵熟背之中。他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地就被埋在那些陈腐发黄的、散发着霉味儿的故纸堆中度日子。后来,“老佛爷”西太后皇恩浩荡,给了个湖南学政,对先祖孔大圣人的圣经圣道越发地捧为至尊。民国后,清王朝没有了,老爷子的湖南学政当然也就随之而没有了,他痛心疾首之余,自己将自己关闭在高墙深院内,更是潜心于吟诵《四书五经》,以此来消磨度日。而在他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封建皇朝的再现,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他的圣祖的圣经圣道重扬起其威赫之势。他同时也坚信会有这样的一天来临。所以,他在家里严格地制定下了遵祖训、循祖风的府律家规。他视新学、新文化、新思想为可伯的洪水猛兽,对违背孔大圣祖的圣经圣道、对“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深恶痛绝。赵瑞芝的抗婚出逃,使他经历了一次灭顶之灾。他一下如大厦倾倒,先是羞愤交加,尔后暴跳如雷,狂呼乱骂,然后就浑身发抖,口吐白沫,两眼翻着白眼,一下病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下床时,人整个如脱了一层皮,形销骨立,走形脱相。也就是说,差一点点就把他老爷子的老命要掉。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总算稍微平缓了一些,老爷子的气色也略微有些好转。就在这时,除了京城那边一些好事的、而又是惹不起的大文人学士在报刊上写文章替那逃婚逆女张言而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地说他孔德仁而外,长沙又来了些学生,是什么“新民学会”的会员们,由一个叫毛泽东的学生率领着,在他孔德仁孔府门前,又到他们亲家赵钦恩赵府门前,一连闹腾了好几天,把他孔德仁气得又病倒在了床上,紧跟着,像催命符一样,孔文义,那被送日本东京去治病、把病治好了而把心也治歪了的不肖逆子,又是来信,又是登报,说他与赵瑞芝是什么封建迷信、封建专制主义的受害者,表示坚决要同赵府二小姐彻底解除婚约,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使老人家越发病上加病,这孔子孔大圣人的第四十六代侄孙,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终于扭曲着个焦黄枯槁的脸,睁大着一双黯然无一光的眼睛,呆望着房顶,满带着怨恨,老泪纵横地悻悻而去二
  老人家就这样以故纸堆为伴,把自己也还想把别人都禁烟在阴冷、沉黑、潮湿、孤凄之中,死抱着腐朽,苦度一生。
  老爷子真够可怜的!
  孔文才站在父亲形如枯槁的遗体面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凄楚之情。
  父亲的丧事很快也很顺利地处理完了。办得场面挺大,这不是孔文才的本意,是那些亲朋好友们特别是亲戚们执意要这样办的。孔文才拗不起,也没有再强拗,由着他们去随意张罗。想想也是,拗什么呢?就让这高墙黑门的孔府再虚飘飘地最后一次炫示一下自己孔家店的赫赫的威势吧!
  老爷子的过世,没有给在日本的孔文义通知。一则是太远,消息来不及送到,就是送到了,他也来不及赶回来;二则是老爷子坚决不让给孔文义通知。老爷子奄奄一息时以至临咽气前都用手势再三地告诉家里人不许那逆子再登孔家的门,任何人都不得允许那逆子回来!谁违背了他孔德仁定下的规定,他孔德仁决不罢休!他孔德仁就是到了阴曹地府后,也要找那个人清算这笔账。
  丧事处理完毕,忙乱了一阵,现在松了口气,静下心来,孔文才反倒觉得又有一种说不大清楚的忧郁袭来。
  母亲是半年前春夏之交时节病逝的。这父亲现在又离世而去了。大哥孔文义又远在东洋日本国的东京。树倒猢狲散,家人们见家道中落,现老爷子去世,家中又无主,便纷纷离去。偌大的一个大府大宅,高房大院,空荡荡的,孔文才立时感到一阵悚然的空落。空落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悲寒的孤凄。
  夜色已深。孔文才在院子里踽踽踯躅。
  冷清的残月,黯然无光,沉郁地俯照着阴黑空荡的府宅。那一排排、一座座、一间间大大小小的房子,在残月冷光的映照下,如是一排排、一座座、一孔孔坟堆墓穴;这空旷的院子,也如是一个阴凄凄的墓园坟场。夜风凄凄,使人感到一阵阵寒瑟。
  残月黯光下,孔文才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倏然又闪现出了赵瑞芝那娟美秀丽的面容。他实在不想再想她,可是,由不得自己。“孔文才,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没一点志气?”他自己狠狠地骂了骂自己,又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把脑海里的赵瑞芝的面影摇去,然而,无济于事,怎么摇也摇不去,反而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赵瑞芝就在他眼前站着,正对他微微笑着。
  孔文才浑身打着寒战。他觉得自己心口上有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割着、剜着他的心。他感到一阵阵地抽搐地疼痛。血也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着。哦,疼痛难忍。他不由自主地痛楚地呻吟起来。他一只手捂在了左胸上,狠抓着左胸,像是想抑制住心房的剧疼,但抑制不住,而且越来越厉害。刀子,他感觉到已不是一把刀子了,而是千把刀子、万把刀子,在他心头残忍地刺戳着,切割着,剜挖着。赵瑞芝对他微微笑着。那笑容,姣丽而秀美,但又是那么的凶残。笑容上,妩媚迷人的笑纹,大而黑亮的眼睛,那每一条笑纹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子,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孔文才觉得,每扑闪一下,刀子就凶残地在他心头上割剜一下,使他钻心地疼痛一下。而且,疼痛越来越扩散,从心头扩散到了全身,全身都在受着疼痛的折磨。剧烈的疼痛使孔文才觉得自己掉入进了一个黑沉沉的万丈深渊里,沉沉黑暗如高耸的大山一样压着他,如黑浪起伏的大海似地淹没着他,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他觉得自己窒息得浑身的血已经凝固了,手脚以至全身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天哪,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折磨我?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孔文才抬起头,仰望着迷蒙的夜空,仰望着夜幕间那冰寒而黯淡的残月,用滴血的心在拼力地无声地呐喊着。
  想忘掉又忘不掉,想甩开又甩开不了,是爱又是恨,是恨又是爱,恨中有爱,爱中有恨,无法理顺,也无法分得清。世界上还有什么痛苦,能比孔文才现在所经受的这种痛苦,更为锐利,更为深刻,也更为复杂,更为沉重呢?
  断掉吧!彻底断掉吧!
  彻底断掉这只有一头而没有另一头的情丝!
  不回去了。孔文才决计不回北京去了。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长疼不如短疼。索性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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