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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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时代-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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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回忆是继续《学生时代》而写的,由回国,写至来到台湾为止。    
    我一生在福州满十六年,在日本满十一年,在上海满六年,在南京满七年,抗战军兴,在路上尤其是湖南一带,约有一年,在重庆满八年,在广州约二年,住在台湾最久,有十九年,即由民国三十七年,现在是一九六七年,整整十九年了。本书所述乃来到台湾以前的事,还是平平凡凡,既不谩骂别人,别人谩骂亦不反驳。但过去人情风俗,尽量叙述,因为返到大陆之时,这种人情风俗也许都改变了。    
    关于回忆录,人们喜欢看的乃是平凡的小事,至于说明我与那一位要人,有什么关系,我在学术上有什么贡献,这种文章,阅者大率不喜欢看,而且看了觉得头痛,故我尽量舍去不谈。由平平凡凡的事,认识当时的民风士气,这是本篇的写法。    
    一九六七年九月十日


第一部分 上海第1节 初到上海

    我于民国十三年回国,那个时候,外国人之视上海,不视为租界,而视为殖民地。英国的租界在大马路一带之地,这个地区是最热闹的。巡捕除红头阿三外,有躯干高大的江北佬,红头阿三脸孔都是黑黑的,脸形相差不远,初到上海之人,往往难于分别,每到一地,看见红头阿三,往往深怪何以此人又在这里。法国的租界在霞飞路一带,巡捕除安南人外,亦常雇用江北佬。日本的租界在北四川路一带,即由英租界越过白渡桥,就到了日本租界,巡捕以日本人居多。在法租界与英租界之间,有一地区叫做“三不管”。所谓“三不管”,即英国不管,法国不管,中国也不管。当时人力车均有牌照,牌照分为两种,一种叫做大照会,是英国巡捕房发给的,它可在各租界及中国界通行;另一种叫做小照会,是中国工务局发给的,只许通行中国界,不许越过租界一步。所以人们坐车,须先注意所坐之车是大照会么,或是小照会。如果你坐小照会的车,到了租界,必须换车。这是初到上海的人不会知道的,而且以后的人也不会知道。    
    一年,我由福州坐船至上海,船泊高昌庙,我雇了一辆黄包车,要到英租界的客栈休息,车行一半,车夫要求换车,我以为他敲竹杠,不肯下车,路人聚观者甚多,有位路人告我,这是小照会,只能行驶中国界,你要到英租界,必须换车。自此而后,我才知道上海人力车有小照会与大照会之别。但是大照会可进入中国界,小照会不得进入租界,这也是一种不平等的待遇。    
    上海的电车分为两等,即第一等及第三等,没有第二等。最初只许中国人坐三等电车,盖当时列强均指中国为三等国,故由一等即降落为三等,没有二等电车。其后中国人衣冠整齐的也可以坐一等电车。三等电车挂在一等电车之后,两傍均有“大众可坐”四字。我最初还以为坐三等车不要花钱,那里知道这是专给中国人坐,也要买车票的。    
    上海码头是很纷乱的,刚到上海之时,看到纷乱情形,不能不摇头叹息,其实码头的苦力颇有组织,只要你把行李交给某旅社,绝对不会失掉。轮船一靠码头,就有许多“接水”上船,招揽客人,他们手中执有旅社的牌子,此际你绝不可乱接牌子,接了而又不住他的旅社,必定发生许多纠纷。你若愿意住在那个旅社,可将牌子接下,点明行李几件,交与“接水”,自雇车子直接往该旅社,行李绝不会丢。一年我由日本回国,船靠码头之时,依习惯,去住吉升栈,因为住在吉升栈之内,容易打听有何轮船驶往福州。半小时后,行李到了,少了皮箱一件,该“接水”说,不要紧,即可寻回,果然不及一小时,我的皮箱来了,启箱一看,一件东西都没有失掉。纷乱中有组织,这是上海码头的情况。    
    要在上海开业,尤其开商店、旅社、戏院之类,非加入帮会不可,否则必将有流氓捣蛋。上海是外国人的租界,中国政府的权力不能行于其地,而外国人对于中国情形又不熟悉,因之帮会就有了很大势力。我们都知道法租界有三位名人,即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为帮会的领袖。他们势力似由法租界渐次伸张到英租界,至于日本租界的帮会首领为谁,没有人说过,也许也受他们三人的控制。在三人之中,杜月笙坐第三把交椅,然其名望似在黄张之上。大约是民国十七八年吧!杜氏宗祠告成,他的家里热闹极了,有名伶演戏,有名妓陪酒,而法国公园也于夜里大放花火。杜氏以浦东一个贫儿,竟有这种地位,其聪明才力自有过人之处。毕竟杜氏没有政治野心,其所交游多系江湖好汉,苟有萧何、曹参为之运筹帷幄,则亭长还乡唱大风,其事业当不限于上海之内。民国十七八年之时,《杜月笙传》所举之陈群已经下台,但杜氏还委托他经营大东书局(胜利后,大东书局由陶百川君办理),后来不知何故,陈群也参加了汪记政府。周佛海与陈群本有仇恨的(其中原因,据佛海说,是借钱问题),竟然碰在一起。陈群毕竟是帮会的人,抗战胜利,他就服毒而死,丈夫死即死耳,何必“免冠徒跣,稽颡请罪”。


第一部分 上海第2节 卖文为生

    我于民国十三年回国,住在上海整整六年,最初是主编《孤军》杂志(政党号开始主编),孤军社同人多数是日本帝大毕业生。此时曾琦也由法国回来,因为《孤军》是反对共产党的,所以他创办《醒狮》之时,我也是发起人之一。每隔一星期,就在法租界曾君家里,交换意见一次。在座者有四五人。两个刊物立论未必相同,日本留学生都读过马列之书,但受了德人Kaustsky的影响较大,认为共产主义不能实行经济落后的国家,至于曾琦等人之立论如何,我已经忘记。双方反对共产主义虽然一致,而根本观念不尽相同,所以两派不能联合起来,组织青年党。    
    我主编《孤军》杂志约有一年,民国十四年,在杭州西湖开会,参加的人据我记忆,似有何公敢、林石虎、阮湘、周佛海、郭心崧、刘光华等十数人。此时陶希圣已由北方南下,在商务印书馆工作,他亦常常写文章,在《孤军》杂志发表。他本来是研究亲族法的,原名为汇曾,投稿《孤军》杂志之时,才以希圣为笔名,后来就以希圣为本名,而汇曾之名,反无人知道了。西湖会议之时,希圣有否参加,我已忘记。会议结果,改《孤军》为《独立青年》,主编《独立青年》的则为郭心崧。他也是帝大毕业生。    
    初到上海之时,住在闸北宝兴路宝兴里,我没有职业,只以译书,卖点稿费为生。当时物价是很便宜的,所以没有职业,也不觉得什么贫苦。我记得一个铜钱可到“老虎灶”处买条码三个,一个条码可换得开水一壶。晚间饿了,叫老嬷子到邻近买饺子,一毛钱可买二十余个。此时我家眷亦在上海,我还雇得两位老嬷子,一位是长男公强的乳母,另一位则负煮饭洗衣之责。乳母由福州带来,月薪八元,煮饭是扬州人,月薪不过四元,每日买菜,四五角够了,有鱼吃,有肉吃,鱼比台湾的新鲜,没有臭味。不久,我又在大夏大学兼课数点钟,点钟费少得可怜,然亦不无少补。在我未进大夏大学以前,中山大学(当时似名为广东大学)校长邹鲁先生已经请我到广州讲学,在我将次出发之时,接到广东大学朋友来信,谓校内发生风潮,暂缓启行,时为民国十四年。行李已经摒挡好了,临时作罢,两个月后,友人来信,谓可来广,但时局不甚安定,我就决定不赴广州,而留在上海,卖文为生。    
    宝兴里邻人大率都在商务印书馆内做编辑工作。王云五先生此时已经开始研究四角号码。我对于这种学问完全是门外汉。但我当时受了暗示,很想改造汉字,第一是不常用之字不要,第二是意义相同者只存一字,例如“我”、“予”、“余”、“吾”,虽然当时有人谓其中有英语的I、 my、 me之别,我则认为只存一字可矣,其余三字可以不要。第三是最艰难的问题,即将中国字完全改造。中国字大约合并两个部分而成,或左右两部分(例如“池”),或上下两部分(例如“芝”),或一部分又在字之中间(例如“街”),这就是中国字不容易简化的理由。而且同是一样的傍,有的字形大,有的字形小,这又是中国字虽然分为两部分,而又不易分开,再集合起来排印的原因。其有规则性者,例如“同”字是音,左边加“木”,则为梧桐之“桐”;左边加“金”,则为五金之“铜”;左边加“水”,则为深穴之“洞”。何以加“水”,在理应作“土”傍或“石”傍。又如“马”字是音,左边加“女”,则为母亲之“妈”;左边加“虫”,则成蚂蚁之“蚂”;左边加“玉”,则为玛瑙之“玛”;左边加“石”,则成砝码之“码”,由砝码又变成号码之“码”;上加两“口”,则成对骂之“骂”。但有时又不合这个原则,“马”上加“加”,乃从“加”音,而为“驾”。至于“门”字之中加“开”为“开”,加“才”为“闭”,加“王”为“闰”,加“日”为“间”,理由何在,若能予以说明,则中国字不但容易认得,而且容易记得。最不规则的,可举“”字为例,左边加“水”为“沿”,发音为Yuan,左边加“金”为“铅”,发音为Chicn,左边加“舟”为“船”,发音为Chuan,何以发音完全不同,令人莫明其妙,闽音“沿”之音与“铅”同。    
    住在宝兴路约有一年,又迁到逢源坊,逢源坊也在闸北,中国界的房租比较租界内的房租便宜。迁到逢源坊之后,留日帝大同学也陆续回国来了。此时物价甚廉,旧雨相逢,不能不稍为招待,吃完晚饭之后,又到游艺场玩耍。新世界、大世界,以及三公司的乐园,花样甚多,而以大世界最见热闹,有相声,有京戏,又有大鼓,我还是爱听大鼓。台上排一桌子,拉胡琴的人坐在中央,胡琴有四五尺之高,唱大鼓的是一位少女(似是小黑姑娘),一手执木棒子,以敲羯鼓,一手执手巾,歌声或而快板,忽又慢板,或而高声,忽又低音,而如白居易诗所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唱到昂扬之时,忽又停止,而如杜甫诗所说“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台下听众无不大声喝彩。大世界内有一种文雅的赌博,叫做诗谜,即将旧诗中写出一句,中空一字或二字,例如“军令□闻诛马谡”,写了五字,“不”、“未”、“只”、“常”、“罕”,令人猜出一字。这是李商隐的诗,明明白白是“未”字,如果押未字之人太多,出谜的人取出桌下书本,翻开一对,原来却是“不”字。盖他们也花了本钱,故意印成错字数本,均置在桌下,观押的那一字最少,即取出那一本书。他有书本为据,你要与他争论,也无结果,吾友爱好此道者人数不少,而押中的却寥寥无几。京戏我是不喜欢看(听)的,有时亦伴友人赴大舞台去看。外国人往看者亦有其人。但外国人所欣赏的不是台上的戏,而是台下茶房将许多脸布卷成一束,掷到楼上,楼上茶房接住,分给客人,客人用后,又由楼上茶房收回,亦卷成一束,掷到楼下,楼下茶房用手接住。不会分散,亦不会掷在客人桌上,技术甚见高明。此时阎瑞生之戏,似是在演,我还记得其中数句:“你把那枉冤事,对我来讲”,犹如梨花大鼓,我记得最初一句是“三国纷纷动干戈”,我对于此道完全是门外汉,伴客人看戏,我觉得极其苦痛。    
    此时遇到异想天开的同学,他姓胡,名什么,可以不说,他常常向我借钱,一次借,二次借,五六次之后,他无意中说出真话。他说:“要作政治活动,不能不有经济基础,我们不能做生意,只有用赌博之法,希望赌运好转,一据千金。”我听了之后,即对他说:“世上那有用赌博发财之人,我现在不愿再把金钱借你了。”从此而后,他就不来吾宅,结果如何,则不之知。


第一部分 上海第3节 上海的崇洋空气

    当时上海因为大部分是外国租界,洋人气焰嚣张,不但买办,就是知识分子也有洋奴的气质。在我六七岁之时,汽水叫做荷兰水,大约是由荷兰国输入的。才有电话之时,叫做德律风,这是翻译英文telephone之音的。在吾国尚未丧师失地以前,目四裔为夷狄,对于外国名称,多加狗傍,如英吉利写作狤猁等是。后来由于洋人认识中国字,提出抗议,才把狗旁取消,狤猁变为英吉利。那时火柴均由瑞士输入,我犹记得其商标为一匹猴子拿着一个棍子(棍子表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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