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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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伊登-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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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地的任务完成了,”马丁说。两人安顿下来。露丝坐在马丁的外衣上,马丁趴着,紧贴在暖烘烘的地上。他嗅了嗅褐色的草的甜香。那香味儿进入了他的脑子,催动他的思想从特殊到一股旋转着。“它已找到了它存在的理由,”他说下去,深情地拍打着干草。“它在去年冬天凄凉的猛雨中立下志向,跟暴虐的早春作了斗争,开了花,引来了虫子和蜜蜂,撒播了种子,尽了本分,偿请了对世界的债,于是——” 
  “你为什么总用这样实际得可怕的眼睛看事物?”她插嘴道。 
  “因为我一直在研究进化论,我想。若要告诉你实情的话,我可是最近才睁开眼睛呢。” 
  “但我似乎觉得像你这样实际是会错过了美的。你像小孩捉住蝴蝶,弄掉了它美丽的翅膀上的鳞粉一样,破坏了美。” 
  他摇摇头。 
  “美是有意义的,但我以前不知道,只把美看作是没有意义的东西,认为美就是美,并无道理可言,这就说明我对美一无所知。可现在我知道了,确切地说,是开始知道了,现在我知道了草是怎样变成草的。在我知道了形成草的阳光、雨露、土壤的隐秘化学变化之后,便觉得单更加美丽了。的确,任何一片草叶的生命史中都有它的浪漫故事,是的,还有冒险故事。一想到这些我便心情激动。我想到力与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其中的浩瀚巨大的斗争,便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写一首小旱史诗。” 
  “你谈得多好呀,”她心不在焉地说,他注意到她正用探索的目光望着他。 
  顷刻之间他慌乱了、不好意思了,血涌了上来,脖子和额头都红了。 
  “我希望自己是在学着说话,”他结巴地说,“我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全都是些大题目。我找不出办法表示心里真正的感受。有时我似乎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生命、一切的一切都在我心中生存,叫嚣着要我为它们说话。我感到了——啊,我无法描述——我感到了它的巨大,但一说起话来,却只能睁睁晤晤像个娃娃。把情绪和感受转化成文字或话语,能使读者或听话的人倒过来转化成心中同样的情绪或感受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一项不同凡响的任务。你看,我把脸理进草里,从鼻孔吸进的清香使我浮想连翩,全身战栗。我嗅到的是宇宙的气息。我知道歌声和欢笑、成功与痛苦、斗争和死亡;草的香气不知怎么在我的头脑里引起了种种幻影,我看见了这些幻影,我想把这一切告诉你,告诉全世界,可我的舌头不管用,它怎样才能管用呢?我刚才就是想向你用言语描绘草的香味对我的影响,但是没有成功。只是用拙劣的言词勾画了一下。我觉得自己说出的似乎全是废话。我憋闷得慌,急于表达。啊——”他的手向上一挥,做了个失望的手势——“我做不到,别人不理解!无法沟通!” 
  “但是你的确说得很好,”她坚持说,“想想看,在我认识你之后的短暂时间里,你已经有了多大的进步!巴特勒先生是个有名的演说家。选举的时候州委会常常要他到各地去演说,可你说得就跟他那天晚上在宴会上说得一样精彩。只是他更有控制,而你太激动而已。只要多说几回就好了。你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演说家,只要你愿意干,你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你是个出类拔草的人,我相信你可以领导群众,凡是你想干的事没有理由于不成功。你在语法上的成功便是一个例子。你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你应当在政治上辉煌起来。没有东西能阻挡你取得眼巴特勒先生同样伟大的成功的——还不会消化不良。”她笑着补充了最后一句。 
  两人继续谈下去。她总是温文尔雅坚持不懈地回到一个问题:教育必须全面打好基础,拉丁文是基础的一部分,对从事任何事业都大有好处。她描绘出了她理想的成功者。那大体是她父亲的形象,其中明确无误地夹杂着一些巴特勒先生形象的线条与色彩。他躺在地上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抬头望着她,欣赏着她说话时嘴唇的每一动作,但脑子却装不进去。她所描绘的图画并不迷人。他隐约感到失望的痛苦,因为对她的爱那痛苦尤其尖锐。她的全部谈话没有一个字涉及他的写作。他带来念的稿子躺在地上受到冷落。 
  谈话终于暂停,他瞥了一眼太阳,估计了一下它跟地平线的距离,作为一种暗示拿起了稿子。 
  “我简直忘了,”她急忙说,“我非常想听呢!” 
  他为她念了一篇自己认为最好的短篇小说。他把它叫做《生命之酒》。故事里的酒是在他写作时悄悄钻进他脑子的,现许他一念,那酒又钻进了他的脑了,故事的轮廓本来就有相当的魅力,他又用文采和点缀加以渲染。他当初写作时的火焰与热情又在他心里燃起.使他陶醉,因而看不见也听不到自己作品的缺点了。露丝却不同。她那训练有素的耳朵听出了它的薄弱和夸张之处和初学者过分渲染的地方。句子的节奏一有疙瘩和拖沓也都立即为她察觉。除此之外只要没有太装腔作势她都几乎置节奏于不顾。作品那业余味儿给了她不愉快的印象。业余水平,这是她对整个小说的最后评价。不过她没有直说,相反,在他念完之后她只指出了一些次要的瑕疵,宣称她喜欢那篇小说。 
  但是他失望了。他承认她的评价是公正的,但他仍有一种感觉,他让她听这小说并非要她作课堂式的作文修改。细节并不重要,它们会自生自灭。他可以改,可以学会自己改。他在生活中把握住了某种重大的东西,要把它写进他的小说。他向她念的是那重大的东西,不是句子结构或分号什么的。他要她跟他一起体验属于他的这点重大的东西,那是他用自已的眼睛看见过,在自己的头脑里思考过,用自己的手在纸上打出来的。完了,我失败了,这是他心里的秘密结论。编辑们也许是对的。他感受到了那巨大的东西,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隐藏了心中的失望,轻松地附和了她的评价,使她没有意识到他心的深处有一道汹涌的潜流在奔腾。 
  “下一篇我把它叫《阴谋》,”他打开稿子说,“已经有四五个杂志退了稿,可我一直认为它不错。实际上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我只是把捉住了某种东西写了下来。它虽使我非常激动,却未必能使你同样激动。篇幅很小,只有两千字。” 
  “多么可怕!”他念完了稿子,她叫道。“骇人听闻,说不出的骇人听闻!” 
  他注意到了她那苍白的脸色,神色紧张的瞪大的双眼,和捏紧的拳头,心中暗暗满意。他成功了,他已表达出了自己在头脑中设计的形象与感情,他打中了。无论她喜不喜欢,故事已经抓住了她,支配了她,使她坐在那儿静听,再也不考虑细节。 
  “那是生活,”他说,“生洁并非是永远美丽的,也许因为我生性奇特,我在恐怖中找到了一些美丽的东西。我似乎感到正因为它出现在恐怖中.那美丽才增加了十倍,” 
  “但,那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不能——一”她心不在焉地插嘴道,却又控制了心中的厌恶之情,叫道,“啊!这小说堕落!不美、肮脏卜流!” 
  他感到心房似乎暂时停止了跳动。肮脏下流!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设计那个意思,整个情节站在他面前,每个字母都燃前火,燃得那么明亮耀眼。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肮脏卜流的东西。他的心恢复了跳动,他问心无愧。 
  “你为什么不选一个美好的题材?”是她在说话,“世界上有肮脏下流的东西,这我们知道,可我们没有理由——” 
  她怒气冲冲地说下去,但他没有听,只抬起头望着她那处女的脸,心中暗自发笑,那张股多么天真纯洁,天真得令人怜爱、纯洁得动人心魂,能除去他身上的全部脏污,把他浸润于一种天国的灵光之中。那灵光清凉、柔和,如大鹅绒,像星星,世界上有肮脏下流的东西,这我们知道。看来她也知道有肮脏下流的东西,这叫他高兴,心平也不禁暗笑他只把她那话看作是恋爱时的笑话紧接着,千千万万细节的幻影便闪过他心田,他看到了自己所经历过电征服了的肮脏下流的生活的汪洋大海,他原谅了她,同为她不可能了解情况,而那并不是她的错。他感谢上帝她能这样天真无邪、一上不染。但是他却知道生活,知道它的肮脏和美好;知道它的伟大,尽管其中到处总是恶。以上帝发誓他正要向世界发言加以描述呢!天堂卫的圣徒除了美丽纯洁还能怎么样?对他们不必赞颂。但是丑恶渊薮中的圣徒——啊,那才是永恒的奇迹,那才是生命的价值所在.眼看着道德上的伟人从邪恶的泥淖中升起;眼看着白已从泥淖中升起,睁开滴着泥浆的双眼第一次瞥见遥远处隐约存在的美;眼看着力量、真理和崇高的精神天赋从无力、脆弱、恶意、和种种地狱般的兽性中升起—— 
  从她嘴里说出的一串话语钻进了他的意识。 
  “这小说的格调整个儿低下。可现实小却有许多高尚的东西。试以《悼念》①为例。” 
  他出于无奈,几乎要提起《洛克斯利大厅》。②若不是他的幻影又抓住了他,让他盯住着她.他几乎真会说了出来。这跟他同一种属的女人,从远占的萌动评始,在生命的宏大的阶梯上爬行挣扎,经过了亿万斯年,才在最高层出现,演化出了一个露丝,纯洁、美丽、神圣,有力量让他理解爱情,向往纯洁,渴望品尝神性的滋味——地,马丁·伊甸,也是。以某种令人惊诧的方式从泥淖中,从无数的错误和无穷多流产的创作中爬出来的。浪漫、奇迹和荣耀都在这平。只要他能表达。这就是写作的素材。天上的圣徒!——圣徒只不过是圣徒,连自己也拯救不了;可他却是个人。 
   
  ①《悼念》(In Memoriam;1850),英国诗人A。丁尼生悼念亡友哈兰(A。H。H allam)的长诗。哈兰是渡海去爱尔兰时遭遇风暴淹死的。 
  ②《洛克斯利大厅》(Locksley Hall;1842):也是A。丁尼生的诗。独白形式,独白者回到青年时代居住的洛克斯利大厅,回忆起他跟“用情淡薄”的表妹爱密的恋爱。后爱密服从父母的葛志,追求世俗名利,嫁了别人。 
  “你是有力量的,”他听见她在说话,“可那是没经过训练的力量。” 
  “你必须培养鉴别能力,必须考虑品位、美和情调。” 
  “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他提出比喻,博得了她一笑。 
  “我胆太大,写得太多,”他喃喃地说。 
  她微笑同意了,然后坐好,又听下一篇。 
  “我不知道你对这一篇会怎么看,”他解释,“这一篇挺好玩,我怕是力不从心,但用意是好的。小的地方不必计较。只看看你是否感觉到其中重大的东西。它重大,也真实,尽管我很可能没有表现出来。” 
  他开始读,一边读一边注意她。他终于打动地了。她坐着不动,眼睛紧盯着他,连呼吸也几乎停止了。他觉得她是叫作品的魅力打动了,所得如醉如痴了。他把这小说叫做《冒险》,其实是对冒险的礼赞——不是故事书中那类冒险,而是现实中的冒险。野蛮的头领经历过可怕的惩罚取得了惊人的报偿。信心不足,多次反复要求着可怕的耐性和在辛酸的日夜里的勤劳苦作。面前或是耀眼的灿烂阳光,或是忍饥受渴之后的漆黑的死亡,或是长期高烧,形销骨立,精神严重错乱而死。通过血与汗,蚊叮虫咬,通过一串又一串琐碎平凡的交锋,终于到达了辉煌的结局,取得了壮丽的成就。 
  他写进小说的就是这种东西,它的全部,而且更多,他相信在她坐着静听时使她激动的正是这东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苍白的面颊泛出了红晕,他结束时似乎感到她快要端不过气来了。她的确激动了,但不是因为故事,而是因为他。她对故事的评价并不高。她感受到的是马丁那雄浑的力,他那一向过剩的精力仿佛正向她汩汩流注,淹没了她。说来也怪,正是满载着他的强力的小说一时成了他的力量向她倾泻的渠道。她只意识到那力量,却忽略了那媒体。在她似乎为他的作品所颠倒时,颠倒她的实际是一种对她还很陌生的东西——一种可怕而危险的思想不期而至,在她头脑里出现。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迷惘着婚姻是什么样子,在她意识到那思想的放纵与狂热时她简直吓坏了。这念头太不适合她的处女身分,也不像她。她还从未因自己的女儿之身而苦恼过。她一向生活在丁尼生诗歌式的梦境里。那精细的大师对闯入王后与骑士之间的粗野成分虽作了微妙的暗示,但她对它的含义却感觉迟钝。她一向沉睡未醒,可现在生命已在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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