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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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羊-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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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已不再记分和考勤了,干与不干得到的粮、菜、肉总是一样的。
  实现了共产主义,总得有些共产主义的样子吧?很快靖远县委召开紧急电话会议,提出要在年底生产十万吨铁、三万五千吨钢的指标。金羊塬的精壮劳力百分之九十九都被抽调到了冶铁阵地,拉开了“百日大炼钢铁”的序幕。
  红老兵也成了冶铁大军中的一员,他每天都上山砍树,为冶铁供柴。但山上的树都快被他和那些砍树的人砍光了之后,他们却没看到钢炉里炼出钢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上面提出了“清扫大炼钢铁运动中的各种障碍,确保钢帅升帐”的口号,一切都开始为冶铁大军停车让道的同时,阶级斗争的阴霾笼罩了整个冶炼区,各区和宿营地一下子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在这种大批判的形势下,炼铁大军中出现了二百九十一个突击队、闯关队、黄忠队和穆桂英队,呈现了“干部、民工昼夜不下火线”,打疲劳战的大战乱进局面。
  缺少一条腿的红老兵,因为是红军战士出身,被从山上抽调了下来,加入了黄忠队。尽管如此,“卫星炉”(炼钢炉)还是屡遭失败,没把冶铁大军的辉煌战果发向太空。而当红老兵和金羊塬的冶铁“部队”返回金羊塬之时,他们春天种下的庄稼已全烂到地里。在这位曾经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兵伤心落泪的同时,金羊塬的人们开始渐渐感到了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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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如云感到窑里猛地一黑,她回过头看到一个彪形大汉立在了窑门口。她想这人是谁啊,立在那里让人感觉挺可怕的,但之后,她看到那个大汉看着她的眼圈儿红了。她被大汉的目光逼得向后退了退,接着,她嗅到大汉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非常特别的让她极为感动的气息,她感到这气息自己仿佛在哪儿闻到过,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渐渐地,她感到有些眩晕,仿佛自己的心被大汉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夺走了,之后融化成空气流动在窑里。这让她听不到窗外几只闲来无事的麻雀在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也让她感觉不到窗外的蓝天上流泻着阳光,白云在阳光的最顶端漫不经心地飘着,更感觉不到白云下面河流、庄稼与土地的存在。世界只剩下空气了,而空气又被圈在窑里,变成了一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她分明还站在原地,但她的确感到自己在向后退,任何事物都不会挡住她,她只有后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汉叫了声“姑姑!”这下,她又被拉了回来。“姑姑?什么?你叫我姑姑!”她对大汉说,但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姑姑!”大汉说着哭了起来。
  她看着大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也流了出来。
  “姑姑,你不认识我了?”大汉说,“姑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她向后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珠子都快撂到大汉身上了:“你、你、你是白章!?”
  大汉忽地进门来,抱住她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姑姑,我是,我是白章,我就是白章啊!”
  她抱住白章,感觉浑身一下子软成了一团棉花,随后泪水像河流一样从她的眼中奔涌了出来。
  白章说:“姑姑,从民国十八年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她说:“白章,姑姑都不认识你了,你的胡子都长这么长了……”
  白章说:“姑姑,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说:“白章,苦不苦不都是命吗?”
  白章说:“姑姑,我好想你啊……”
  她说:“白章,我也很想……”
  他们再次哭作一团。这时,路之焕从山下的金羊壕里走了上来,走到院子里。他提着个鞭杆呜呜甩着,探头探脑地朝窑里看了一眼,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壕里的狼咬死了他的一只羊,他把那只脖子被咬得血糊糊的羊背了回来交给了生产队,所以收羊也便早了一些。他看了看院子里的骡子,以及骡子拉的车和车上的独头柜,就看到窑里的白章穿着一件大皮袄,盘腿坐在炕沿上,胡子拉碴的,就像一只健壮但却非常疲惫的公羊。他已经快三十岁了,但骨头架子却没有长开,如果不是下巴上冒着几根胡子,别人一定会把他当成个儿童。他想,这人是谁呀,怎么和我妈在一起哭,不会是我爸回来了吧。想到这里,他干脆在院子里坐了下来,舞自己的鞭杆。因为放羊,一个人在壕里没事儿,他的鞭杆舞得很有门道,他常用这鞭杆来对付狼。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样子,路之珍也进门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专给生产队地里拉粪,他拿着铁锨,脸上土苍苍的。虽说拉完粪,他就去食堂吃饭了,但他的脸上还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上下嘴唇都被自己的舌头舔得红红的。
  “哥,你怎么不进屋去?”路之珍问路之焕。
  路之焕朝窑门口昂了昂下巴,路之珍看到白如云和白章在窑里哭,他便朝窑里喊了一句:“妈,你还不吃饭去,过会儿食堂就关门了!”
  白如云这才想起还没有吃饭,急忙拉起白章去食堂。看着他们急急火火的背影,路之珍问路之焕:“哥,这人是谁啊?”
  路之焕看了落入金羊壕的太阳影子一眼,对路之珍说:“那人是你爸。”
  路之珍一听就火了:“去你的,那人是你爸!”
  路之焕说:“你个球娃你说啥?我说那人是你爸就是你爸!”
  路之珍说:“你个矬子,你再说小心我揍你!”
  路之焕说:“老二,你看那个人到底像不像咱爸?”
  路之珍听了路之焕的话坐了下来:“咱爸?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路之焕说:“那不等于咱没爸啊!”
  路之珍说:“我看不像,这人比咱妈还年轻,不像是咱爸。”
  路之焕说:“你再别当红老兵是咱爸了,咱有爸,妈说咱爸让国民党给日蹋了,但我总觉得咱爸没死,要是咱爸死了,咱奶奶一定有感觉,她就不会天天去山头上望咱爸,盼咱爸回来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在黑暗中,路之焕问路之珍:“食堂里吃不饱吧?”
  路之珍点了点头。
  路之焕拉起路之珍的手说:“走,跟我到羊圈里去!”
  路之珍不愿起来:“到羊圈去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路之焕说。
  路之珍还是不愿起来,除了感觉刚才吃过的饭已经被消化掉了之外,他还感到浑身困乏无力。但最终他还是被路之焕拉着去了羊圈。
  天干冷干冷的,没有一丝风,星星在空中茫然无措地睁着眼睛,黄土地上的冬天在默无声息中冰块一样地坚硬。
  69
  放下饭碗,白如云这才猛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就问白章:“爸呢?”
  白章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在得知父亲因为张望自己,而不小心从山头上摔下来死了之后,白如云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没根没底地漂流在这个世界上。回到家后,她用一张从食堂里要来的旧报纸为父亲做了件衣服,然后和白章一起来到了离开金羊塬的那条路上,面朝发义埠点燃了。
  白章说:“爷爷,我终于找到了姑姑……”
  白如云说:“爸,女儿不孝……”
  白章说:“爷爷,现在是新社会了,姑活得好着呢,你老就放心吧!”
  白如云说:“爸,这辈子我是对不住你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还给你做女儿,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再不嫁人了……”
  白章说:“爷爷,姑姑其实是个好心人,你就原谅她吧!”
  白如云说:“爸,我的命可能就是这样子,你在那边好好过吧!”
  报纸做成的衣服在夜色里温柔地燃烧着,白如云觉得自己仿佛也被点燃了,烧得极为惬意、极为安静、极为美丽,随着最后一束火苗在夜色里的消失,她甚至感到自己被烧化在了空气中,像个微粒儿在茫茫世界里开始了一场毫无目的的漂流,她不知道自己的最终归宿在什么地方……同时,在她的意识中,那最后的一束火苗是没有熄灭的,也是不可能熄灭的,它像一个精灵舞蹈在她的心里,把金羊塬、发义埠乃至整个世界都烧成了温柔的亮色,并且温柔地温暖着,让整个世界没有风没有雨,没有乌云也没有太阳,没有河流也没有田地和庄稼,没有任何人的肉体也无所谓灵魂,有的只是她的生命被这亮色完全融化!
  在这火光里,白如云渐渐有些迷迷糊糊的了。她看见白老汉的灵魂像一缕烟雾从白老汉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和白老汉一模一样,又干又瘦,留着二寸长的山羊胡子,分明成了一只羊。白如云一点儿也不怕,看着白老汉的灵魂坐在了自己跟前。白老汉的灵魂默默地和白如云对视,白如云抹了把眼泪,看见白老汉飘飘悠悠地走了。
  白如云说:“爸,你要去哪里?”
  白老汉走着没有回头。
  白如云说:“爸,让我送你一程吧……”
  白老汉还是没有回头。
  白如云见白老汉仍穿着多少年前穿过的那件破旧的蓝上衣,就说:“爸,你咋不把新衣服穿上,路上风大雨大……”
  白老汉回头说:“娃,这就是命,爸能改掉吗?”
  白如云伸手想抓住白老汉的灵魂,可白老汉的灵魂忽地飘散了,不见了,但她感觉她的手里仿佛多了一样东西,像是细细微微的羊毛……
  路之珍和路之焕就是在这温柔的亮色里,在羊圈里吸母羊的奶的。起先的时候,路之珍觉得有些脏,不肯下嘴,但当他听到羊奶咕咕地流进路之焕的肚子里时,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就将羊的乳头含在嘴里,让羊的乳液流进了自己饥饿的胃。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羊的眼睛蓝汪汪地看着自己,就像是天空的颜色将他罩住了那样,他感觉到浑身都是春天的温暖。而在羊奶向他的胃里下流的那会儿,他分明感到了一种颜色的存在,那就是没有经过任何污染的云。他因此又分明感到他吸下的不是羊奶而是白白的云,那些云在他的体内慢慢扩散,把所有天空中的美丽都留给了他,而后从他的汗毛孔里爬出,变成了他穿在身上的一件透明的衣服。他就是在那天完全进入了一个羊的世界,而当他还拼命吸吮并享受时,路之焕在他的背上拍了一把说:“好了!”
  他的嘴慌忙脱离了羊乳,而后看着那只曾被自己吸吮过的羊,珍珠一样地离开了。他对路之焕说:“哥,真好!”
  路之焕对他说:“要是像你这么吸,这群羊迟早都会被你吸死的!”
  他说:“你是不是天天都吸?”
  路之焕说:“三四天吧,羊奶全让我吸了,羊羔吃啥,再说羊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奶的!”
  他说:“哥,那我以后跟你放羊吧!”
  路之焕说:“你不是干这个事情的人。”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红老兵拄着拐来羊圈喊他们了。他们随后一起回家把白章拉来的那个独头柜从架子车上卸了下来。
  白章替白如云把柜打开了,那里面是白老汉给白如云备下的嫁妆:半袋面,一把梳子,一面小镜,两套衣服,一双绣花鞋。
  大家都看着这东西不知该怎么办。白如云的眼前浮上了父亲的身影,但她怎么也看不清父亲的脸,只是感觉到父亲的胡子很硬,骨头也很硬,甚至像是石头或者钢铁。
  红老兵说:“衣服和柜子可以留下,但这粮食……”
  白章说:“那就交公吧!”
  白如云哭了起来,趴在柜上一个劲儿地喊爸,大家心里都酸酸的。
  红老兵对白章说:“公社成立了收粮队,不让社员家有粮食……”
  白章说:“我们那里也一样……”
  路张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路之焕和路之珍以及路之花眼巴巴望着那些米面,什么也没有说。
  70
  在白如云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白章便要走,任白如云怎么挽留也都无济于事,白章的理由是,他得走,“队里的事放不下”。
  白章牵着骡子,骡子拉着架子车,白如云跟在架子车的一边,送了白章好长一段路。
  白章说:“姑姑,你回吧!”
  白如云说:“让姑姑再送送你吧!”
  白章说:“姑,等以后我那边的情况好了,我来接你!”
  白如云说:“唉,常忙得想不起发义埠了……”
  白章说:“姑,这回我可能是辞路来了!”
  白如云说:“别胡说!”
  白章说:“姑,我感觉我的时间不长了……”
  白如云说:“别胡说,姑以后去发义埠看你,你给姑把发义埠守好了!”
  白章说:“姑,我只是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儿,我在胡说呢!”
  白如云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骡子拉着架子车和白章一点点地远走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猛一回头就看到了路张氏。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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