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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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事-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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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响了下班铃。早上的战绩平平,人们就憋着劲想打好最后一仗。
  曙光厂内响起的锣鼓声很快将四周传来的响声淹没了。
  李宪平又带头擂起了大鼓。他猎枪的子弹头天就打光了,打光了子弹,也打光了心中的无名火。此时的他,早已将心中的烦恼抛了一个净光,擂起鼓来是那样的投入,脸上挂着的兴奋,仿佛是战士听到了前方的喜报,农民在庆贺自己的丰收。直到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两臂累得酸麻,他才被人替换下来。但他只休息了片刻,便又从别人手里抢下了一面锣,开心地敲了起来,并不时作出各种动作为同伴们加油助兴。
  傍晚本该是鸟儿落脚进窝的时候,此时却只得在天上乱飞乱窜,疲于奔命,终于有惊惶失措,体力不支的幼鸟落在了地上,引得人们大呼小叫地围上去挤成一团。第一个将“战俘”抓在手里的总要高高举起,欢叫几声,而后不是猛地将手中的麻雀摔死在地上,便是被人几下拨掉身上的羽毛塞到兜里。好在听不到这些小生命的哀鸣,能听到的只有鼓乐和人的欢叫。
  人们的热情虽没明显减弱,但战果已显然不如头两天辉煌。
  王河带着路富友,全福一伙人抗着梯子到处掏鸟窝一无所获。抗着梯子跟着到处跑的是范建国,他不大说话,但指哪去哪,木梯子抗在他的肩上依然比别人走得快。班长王河让他干这个也是出于好意,让他这个大块头抗着梯子好好表现一下,便于在领导面前留下一些好印象,多掏些麻雀以便将功补过。不管因为什么,动手打了人总是个事,况且他又是那样的身份。但麻雀并不知道配合,鸟窝找到了几处,但全是空窝。
  全福说,老家贼不那么傻,外头这么折腾它不会进窝的,连续两天吃了亏,再傻也学鬼了。说今儿晚上不定奔哪儿。路富友说,能到哪儿啊?到天津找你舅舅去?全国统一行动,跑你舅舅家也得不了好。全福有个舅舅在天津,是澡堂子的修脚工,这路富友常拿他舅舅的行当取笑。
  王河说,我就不信它不回窝。今儿咱们还等天黑了干,再拉个晚儿。
  路富友说,今儿要是掏个十几只可不能再便宜黑驴那小子了,弄点儿酒咱们吃了它。路富友家里孩子多,十天半月难得吃上一次荤腥,所以对头一天掏的麻雀全让孙广财吃了比谁都气,比谁都心疼。
  王河说,你小子想什么好事呢,全福没瞎说,折腾两天啦,再傻的老家贼也学鬼了,想跟头天晚上似的弄个十几只是不大可能了。要弄个五六只还不够塞牙缝的,你就别惦记解馋啦!早上就弄了三只,往上交的时候我的脸都挂不住,晚上就不能再丢人了,还想吃了?馋了咬自己的舌头吧!
  路富友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说装配车间那边树上有个喜鹊窝,咱过去掏了它,里边下了一窝小仔,那玩艺儿跟老家贼差不多,交上去是一样的。
  王河听了拿不定主意,说掏喜鹊窝合适吗?说完他看了看全福和范建国。
  全福说,我看这招损点儿,喜鹊又不是家雀儿。你说呢大个儿?
  范建国本不想发表什么样意见,怕再让人抓话把,一见全福问他,便底气不足的嘟哝了一句,说喜鹊大该算是益鸟吧,它是吃害虫的。
  路富友不服气地说,什么他妈的益鸟啊?是鸟全祸害粮食!
  范建国一见对方动了气,息事宁人地一笑,不再吭气。全福与他一来一往地争论起来,嗓门越来越大。谁也没注意,副书记谷玉森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站在一旁背着手,冷冷地发问道:“什么是益鸟呀?说说看。” 
  路富友叫了一声谷书记,说厂子西头儿树上有个喜鹊窝我们想给掏了,这两位说喜鹊可能是益鸟,吃害虫,弄得我们也不知谁说的对。路富友嘴上还算有德,把话学说得含蓄了一些,也没点范建国的名字。
  谷玉森听了脸一绷,脖子习惯性往后一挺,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益鸟?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这种东西比麻雀还坏,报纸上管它叫凶鸟,知道吗?有些东西是不能光看其外表的!”说完他狠狠地瞥了范建国一眼,背着双手走了。
  谷玉森是很注重自身形象的,包括走路的姿势。他有着一头很亮的黑发,很在乎自己的发形,前一阵讲究中分头时他留中分头,后来看到一部电影中的汉奸留的是中分头,又改偏分头了。衣服则永远是中山装,因为发形好,他很少戴帽子,如同他很少笑一样。刚才他是站在鼓架子上擂鼓时发现这边在争吵,他是对范建国发生了兴趣才溜过来的。
  路富友冲着他的背影扯着嗓门请示:“谷书记,那我们可就掏啦?”
  “掏!错不了。”谷玉森的头也没有回,只是下命令似的挥了一下手。他确实不是在信口开河,当天的报纸上发表了一位大诗人的诗,诗里写道:“喜鹊,喜鹊是凶鸟,爱吃白葡萄,射手快瞄准,对它不轻饶……”
  王河说:“既然领导发话了,那咱就掏吧。”
  路富友说:“这么去不行,等我找根长点儿的竹杆,上树去捅。”
  有喜鹊窝的老槐树在鳔房的后面,这棵树高足有十米开外,喜鹊窝搭在了快接近树尖的稍上。人们虽看不见窝里边的小喜鹊,但能听到里“叽叽喳喳”的叫声,能看到两只大喜鹊整天飞来飞去的喂食。这两天一开始剿灭麻雀,装配车间也有人打过掏喜鹊窝的主意,一则是鳔房的老刘一个劲护着,二则是喜鹊窝搭的高,人够不到,喜鹊窝仍在上边没动。但锣鼓一敲,人们可着嗓门一喊,大喜鹊就飞得不见踪影了,到没了动静再回来。
  路富友在树上一举竹杆,老刘闻讯窜了过来,冲着上面吼了一声,“你吃饱了称的!”待王河上前伏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才跺了一下脚走开了。
  没费多大功夫,喜鹊窝便被路富友捅破了,先漂落下不少草根,接着是羽毛还没长全的小喜鹊一只接一只摔了下来,因不是直接落地,掉下来还在地上乱蹦乱叫,妄图逃生。树下围观的人不算少,但大多数人只是发呆地看着,没什么人上手去捉。王河他们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几只半死不活的小喜鹊塞进了兜里。许是自知不得人心,几个人跟谁都没打招呼就匆匆走掉了。
  装配车间的张槐在车间后头掏窝,闻讯赶来的时候,王河一伙抗着梯子已走远了。他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后悔之极地跺着脚骂道:“都怨老刘这老小子充他妈的善人,死活拦着我,这下到好,便宜制材车间这帮饿鬼啦!要不然能炒一盘,就四两酒没问题。”说完又冲早到一步的甘兴旺埋怨道,“你小子见了怎么不拦着点啊?就是上交也是咱车间的!”
  “我这人啊,不干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甘兴旺不屑地说。
  张槐听了回敬道:“你可是难找的大好人,除了没钻你兄弟媳妇的被窝,你什么不干?”
  两个人正在斗嘴时,厂区里突然静了下来,远处的锣鼓声也听不到了,一场全市性剿灭麻雀的战役鸣金收兵了。天际远处殷红的夕阳,已换成了一块巨大的灰色的雾幕。正当人们稀稀拉拉向厂大门走去,议论着当晚的战果时,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令人心灵振撼的哀鸣,有人惊叫了一声,“是大喜鹊!”
  人们看到两只灰色的大喜鹊围着大槐树在半空盘旋,望着它们已被捣毁的窝不时发出哀鸣。人们惊呆了,喜鹊怎么会发出这种怪异的叫声?那是失子之痛的哀鸣!那叫声肯定令人久久不能安宁。工人们仰头凝望着空中的喜鹊,一时默默无语,发出的只是几声叹息,仿佛大家都做了亏心事。人们从心里喜欢喜鹊,把它看作吉兆的象征,早上出门能听到两声喜鹊叫,这一天都会心情愉快,人们好生不解,如今怎么了?为什么要对能为人带来祥瑞之气的喜鹊下此毒手呢!人们之所以没骂出来,是已得知这是上面有人发了话。
  “哥儿几个走吧!听着怪惨的。”甘兴旺说完,人们跟着一阵叹息,陆续走开了。张槐嘟哝了一句什么也走掉了,他第一次没与甘兴旺抬扛。也许是因为迷信的原故,他听到那哀鸣心里竟有些发毛。此时他竟暗中感到庆幸,这件招人恨的事不是自己干的,他很少有这种庆幸。
  食堂的晚餐吃混饨,李宪平因去的晚,大盆里只剩下一个底了。食堂的师傅说,等会儿您跟我们一块儿吃,还有些馅。李宪平见没有管理员吴素梅的影子,一问方知她是给烧茶炉的老张头儿送病号饭去了。
  利用等混饨的功夫,李宪平先去了老张头的宿舍。下午上班前,行政股长王富达已向他汇报过老张头的伤情,头顶上缝了十几针,右臂被砸伤,但没伤及骨头。当天因怕出现意外,医院留老张头观察了一个晚上。说估计休息个十天半月的就能痊愈。顶替老张头的人他也找好了。
  李宪平进门的时候,吴素梅正坐在床头为老张头喂混饨。老张头的头上缠满了绷带,右臂用纱布挂在脖子上,一老一少活像支前的女民兵在服侍伤病员。他上前慰问过老张头,打着哈哈说:“有吴大管理员这么精心的侍候,咱们老张头儿的伤一定好得快。想吃什么您就跟小吴说,别客气。”
  吴素梅绷着脸说:“你这大厂长还笑呢?咱厂那个茶炉房可该好好修一修了,什么样啦?谁看着都悬,再不彻底修一下早晚还要出事!”
  “接受吴大管理员的批评,”李宪平变得十分严肃地说,“我跟老王说过不知多少次了。这回是下决心要翻建一个新的,也改善一下老张头儿的工作环境。厂里钱再紧,这个事也要办!上面不批,咱们就来个先斩后奏。”
  吴素梅抿嘴一笑,不再说什么。她与厂长李宪平之间的玩笑总是很有分寸,不当着人的时候彼此之间称职务,而且要在职务前加个大字,如此而以。而在公众场合则是李宪平称她小吴,对方称他厂长,彼此心照不宣。
  因下午在工会听到给吴素梅介绍对象的传闻,李宪平偷偷端详了她几眼。
  吴素梅的衣着总是那样素雅,就是夏天也很少见她穿裙子。她这种年龄的女性大都除了烫发便是梳着辩子,扎起蝴蝶结,而她总是一头短发。从头到脚她总是那么干净,利索,但有心人能看出,她是有意识地掩盖着自己的青春和容颜。时间久了,人们已经习惯认可了,似乎觉得她那样的身份就该是那样的。有一种念头不知在李宪平的心头出现过多少回,那就是如果他还有娶妻成家的资格,他一定会娶这样的女人。
  李宪平起身要出门时,发现老张头的屋里多了一张床铺,上边的床单干干净净,他估计准是新来的那帮学生,因为老张头的工作特殊,每天要起大早,吵别人的觉,没人愿意和他一屋。问过老张头,方知新住进来的是何小波。
  “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子,就是不爱说话,刚才见小吴来就出去了,像个大姑娘。我天天吵人家的觉他也不说什么。”老张头介绍这位新室友时显然挺称心的,他闹不清什么是右派,也没人跟他说这个。
  李宪平见何小坡的床头上放着一本书,拿起了一看是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小说写的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空军英雄亚利山大,在执行一次敌后轰炸中飞机被击落,在雪地里爬行了几天几夜后被救,但被冻掉了双脚。小说的主人翁伤愈后装上了假肢,他不仅重上蓝天,而且还获得了忠贞爱情。李宪平在广播中断断续续听过这部小说,故事非常感人。他将书放回原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受的这两批右派分子的档案李宪平全看过,尤其是对这个钢铁学院的何小波划右的材料有些印象,他依稀记得材料上内容极为简单,只是说何小波对组织观看革命题材的电影有抵触情绪,至于是如何抵触的,材料上又没作任何交待。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对一部写苏联战斗英雄的小说如此喜欢的青年,能会对中国革命题材的电影有什么敌意?即便对哪部电影不喜欢,也能成为划右的根据!他有个感觉,那就是觉得反右很可能扩大化了。
  全市为期三天剿灭麻雀的战役终于胜利结束。有几百万人次参加的大会战取得空前的战果:共歼灭麻雀四十万零一千一百六十只。至于全国的战绩当然就更辉煌了。
  人民日报发表评论说,麻雀大遭殃,粮食省满仓。据有关部门统计,每只麻雀连吃带糟蹋每年按五斤计算,全年可节省粮食二百万零五千八百斤;再按每只麻雀一年繁殖十五只计算,又可节省一千五百零四万三千五百斤粮食,把前后两项加起来,这些省下的粮食可以供五万六千八百三十人一年的食用。
  从以上统计的数字看,可谓战果辉煌。
  这篇评论见报的当天中午,陈爱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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