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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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事-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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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会的是谷玉森,他操着一口略带河北乡音的普通话来了一段开场白,无非是强调这个会的重要性,而后郑重地宣布,“下面就请厂党支部邹晓风书记讲话,希望大家注意听,细心领会其精神,会后要学习讨论。”能听得出来,为避免“同志”一词的出现,他还是动了心思的。
  邹晓风为了开好这个会是精心作了准备的,他不仅搜集了一些有关处理、改造右派分子的文件,还搜集到几篇有关这方面的报导文章,其中有篇陶铸同志对右派分子进行前途教育的讲话是人民日报新近发表的,这篇报道他一气看了几遍,读后很受启发,他自己准备的讲话稿就以这篇文章为基调。他在讲话中引用到这篇文章时讲道:
  “几天前,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有关陶铸同志对右派分子进行前途教育的讲话,在座的有些人大该已看到了。我想大家应该都读过陶铸同志的松树的风格这篇文章,他是我党威望很高的一位领导同志,现担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兼省政协主席。他的这个讲话,就是在广东省政协举办的有民主党派负责人、政协委员、知识界人士共一千八百多人参加的传达党的八大二次会议精神的报告会上讲的。这其中就有五百多右派分子参加了这个会议。”
  讲到这时,他注意到下面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他有意停顿了一下,会场立即又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了前方,那是一张张专注的神情,饱含渴望的目光,仿佛坐在前面的人手里握着能改变他们命运的神器。邹晓风想到他们当中可能大多数人并没有看到这篇报道,也许看到了,仍希望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些新的东西。他有意使自己的语速慢下来,继续讲到:
  “在这个会上,陶铸同志在分析了目前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大跃进形势后指出,尽管我们必须把主要精力转到技术革命和文化革命方面来,以便在我国迅速建成社会主义,但是我们不能因此放松对国内外阶级斗争的警惕性。谈到右派分子目前的表现,陶铸国志认为可以分为三类情况,一种是口服心服的,一种是口服心还不大服的,一种是口也不服的。他说第一种和第三种都是少数,第二种是多数。因此必须继续加强对右派分子思想上和政治上的改造,以便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使他们能彻底认识错误,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说到这,邹晓风转过身看了看李宪平,谷玉森,以商讨的口吻说,“我看陶铸同志这个估计也适合我们厂的具体情况,你们看是不是这个情况?”坐在他两边的二人都咐合地点了点头,谷玉森还对他小声耳语了几句。
  邹晓风继续讲道:“陶铸同志在会上指出,右派分子中的绝大多数是可以改造好的,当然,这最主要的还是决定于右派分子本人的努力。他说,这种改造应从两个方面去进行,一方面是用事实去教育他们,组织他们到工厂,农村去参观,使他们亲眼看到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潮,看到工人和农民的革命干劲,看到党在农村工作中的重大成就。事实胜于雄辩,只要他们真正相信事实,尊重事实,思想就会有所改变。”
  说到这,他的目光离开了讲话稿,语气也变得生动起来说,“我看在坐的各位应该是幸运的,你们现在就处于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的第一线,劳动,生活在工厂,能亲身体验到工人阶级在大跃进中冲天的干劲。将来有机会,农村我们也可以去看一看,农民兄弟在放卫星呀!一颗颗高产卫星上了天,我们广大的农村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时,表情变得有些激动的李宪平插话说,“邹书记说你们是幸运的,我完全赞同他这个观点。在农业大跃进的推动下,工业战线势必也要有一个更大的跃进,在曙光木材厂你们只要认真改造自己的思想,会重新找到你们自己的位置,找到自身的价值!在这里你们能找到用武之地,成为我们这个小厂技术革新的生力军!当然,这里有个前题,那就是要彻底与自己的过去绝裂,改造思想,重新做人。”说完,他向邹晓风歉意地点了一下头。
  邹晓风继续讲道:“陶铸同志还讲到了另一面,那就是我们除了继续要严格划清和右派分子的思想界线外,还要注意主动和右派分子接触,了解他们的思想情况,启发他们,开导他们。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生活上确实有困难的,也应给予必要的帮助。对于那些真正认识了错误,并且在实际行动中表现进步的右派分子,也要根据分别对待的精神,给予鼓励,争取把他们彻底改造过来。”
  讲到这,李宪平插话说:“我讲一下,目前工作岗位仍在材料场的,还是过渡性的,很快我们就会根据大家的表现和专长,重新分配到比较适合你们特点的地方。如果现在确有人体力不适合目前的工作,可以提出来,生活上确有困难的,也可以提,找我,找邹书记,谷书记都可以。”
  李宪平之所以频频插话,也是因为心里满意。邹晓风定的调子正合他的心意。今天他听了这个讲话为之一震,心里更有了底。不管怎么说,陶铸的这个讲话应是自”反右“以来,对右派分子最为温和的一个讲话。尤其是这个精神来自于党内高层领导,更使他增添了自信。他事先并没看到这份报纸,厂里只订了一份人民日报分到支部,看到有用的,邹晓风不是自己收起来,就是推荐给广播员陈爱兰,结果不少报纸被开了”天窗“。他估计是邹晓风有意将份报纸保存了起来,想给他一个意外。
  邹晓风的讲话一完,李宪平带头鼓起了掌,引发了一阵较为暴裂的掌声。从到会的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看,显然是受到了鼓舞,对自己的前途又看到了一丝曙光。那心情尤如刚刚莫名其妙挨了顿暴打,被搞得不知所措的孩子终于从大人的脸上看到了微笑一样。
  范建国鼓掌时十分用力,但动作不大,他坐在头排,块头又大,就坐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坐在那里,他自知不能挺胸抬头,于是缩头抱肩,作出一副夹紧尾巴的样来。夹起尾巴做人是要学的,过去他不耻于学习这种雕虫小技,最早在他的脑海中深深扎根的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句名言。他为这句话激动过,是发自内心的激动。于是他挺胸抬头的走路,坦坦荡荡地做事。解放后,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他就从没想到过要学会保护自己,或者说他已完全淡忘了他自幼就具有的这一本能。他就是解放前受苦大众的一员啊,共产党解放的正是他这号的受苦人,如今解放了,当家做主人了,他就挺起胸抬起了头,不想却跌了大跟头。前不久,他从报上看到一位大诗人写的“知识分子四字经”的真言,里边就有“立场站稳,尾巴夹紧”的字样。他觉得这很可能是大诗人发自内心的感悟,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真经。于是,他开始试着学习夹紧尾巴的本领。邹书记的讲话没点他的名,连不点名的敲打也没有,这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本来他已作好了挨批的心理准备。
  范建国虽然并没有从这个讲话中听到他所希望的东西,但还是从中受到了鼓舞,自他被打入另类之后,如此和风细雨的讲话第一次与他这类人相关;更何况这声音发自身居高位的领导之口,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和大多数被戴上右派帽子的人一样,天天盼望上面有新精神,能一下子改变自己的命运,比如检讨深刻的是不是可以不再戴帽子,或已划为右派的再来一次重新审定,并且是由上级机关审定。他觉得自己的问题如不是本单位领导说了算,他至少可以保住党籍,那是他的政治生命!
  接下来李宪平也讲了话,但他不想喧宾夺主,他觉得邹晓风的讲话已经道出了他想说的话,效果也超出了他的预期。所以他的讲话除了重复邹晓风刚才的讲话精神,便是谈全国大跃进的形势,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确定的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大谈向技术革命进军。说到最后时,他讲话的语气已近乎谈心,说人怎么能不犯错误呢?用列宁的话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犯错误,一种是死人,另一种是刚出生的小孩。说我像你们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就常常自以为是,与班长呕气,和排长顶嘴,总觉得真理在自己一边。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帮二十郎当岁的大学生,受到处罚的右派分子,他总会想到解放战争中被缴了械的俘虏兵,想到死在朝鲜战场上的“大鼻涕”,觉得只要你能跟他们讲清道理,施行宽大政策,这些人就会掉转枪口,成为自己队伍中的一员。更何况这些人当中很多还是个孩子,不过是说错了话而已。如今又受到邹晓风讲话的鼓舞,他心情一激动,将原本绷住的弦早就松了劲,他的话越说越亲切,已有些兄长与小弟弟谈心的味道。直到邹晓风在下面碰了碰他的腿,他才绷起脸又将话头拉了回来,说了几句官话。
  谷玉森对李宪平的讲话很不满意,所以鼓掌时,他只是轻轻比划了两下就放下了手。在他看来,李宪平对待右派分子的亲热劲远比对他亲切十倍,照此下去,这样的会不如不开。他始终认为,知识分子全是蹬上鼻子就上脸的人,不能施以好脸色,更何况是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本来,他是准备有感而发的,会上他是要点一两人的名借以敲山震虎的。是邹晓风的讲话内容打乱了他的计划,已准备好的发言稿是不能用了。陶铸的这个讲话他事先也不知道,上边的风向是否会发生变化,他一时难以把握。他是善于把握风向的,他觉得搞政治工作的人就应时时刻刻把握好风向,否则是相当危险的。
  他觉得自己既不能与邹晓风他们唱反调,又不能完全与他们唱一个调子。此时唱反调不仅会为自己树敌,而且不合时宜。万一将来风向发生逆转,他还要落下笑柄,显得他政策水平太低。但与他们唱一个调子他又于心不甘,尤其是李宪平的表现更使他反感,他决心要反击一下,有些话已令他如埂在喉,不吐不快。他很快就定准了自己的调子,并且是巧妙地借别人的词唱自己的调,他有这方面的特长。
  谷玉森说,“陶铸同志对当前右派分子表现的分析是客观的,也是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辩证法的。当前的右派分子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口服心服的,二是口服,心还不太服的,三是口不服,心更不服的。第一种和第三种是少数,第二种是大多数。为什么说这个分析客观,是符合马列主义辩证法呢?道理很简单,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大多数立场尚未转变的右派分子只能采取口是心非的立场,这就是口服心不服。真正能转变反动立场,向真理投降,口服心也服的,和那些公然表示不服,向共产党,向社会主义叫板的自然也是少数。我们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讲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含笑环顾左右像是在寻找答案,又像是寻找支持。令他失望的是邹晓风低头看着刚才的讲话稿,并没有抬头,李宪平则仰头望着屋顶,只有郭子儒冲着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自问自答地说道:“我们厂的情况又是如何呢?我看也不外乎要分成三种类型,口服心也服的是一种,口服心不大服的是第二种,另一种就是死硬的顽固分子,口不服心更不服的。我厂这三种类型哪一类人多呢?我看也不外乎是两头尖,中间大的一个枣核形。”说到这,他用双手比划成一个枣核的形状,脸上挂着几分冷意的微笑说道:“是不是这种状况呢?答案我们各自心都清楚。”
  会场突然变得死静死静的,连喘气声几乎都听不到了,台下那一张张脸也都失去了刚才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含有张惶的凝重。谷玉森自然查觉到会场气氛的变化,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效果。怎么能够对右派分子满脸堆笑,嘻嘻哈哈呢?他搞不清李宪平是怎么想的,政治水平为什么如此低下!会场气氛的变化使他深受鼓舞,谷玉森突然提高了声调,拉着长音说道:
  “对待第一种类型的人呢?我们当然是欢迎的!这毫无疑问。对第二种类型的,就是那些口服心还不大服的右派分子,我们可以耐心等待,并促其转化,我们的党有这种自信力,相信最终能够促其转变,会让他们交械投降!至于对待第三种类型的右派分子,那些口不服,心更不服的,我们的对策是毫不含乎的,坚决迎接挑战!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这些人只能自取其果,落一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去年反右斗争时的情景我们总不会忘吧?……”
  李宪平终于将目光移开了屋顶,扭过头向谷玉森瞥了一眼,但谷玉森的讲话正处于十分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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