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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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样年华-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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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小到三四岁的细娃,都叫他何大哥。这样的称呼,并不是因为辈分,而是大家都觉得这样顺口。
  回想起来,何大哥在岸上的日子并不多,但他在我们细娃中间却是很得人缘的。他有几个绝技,很令我们这帮细娃景仰。一是拿大顶,能用手倒撑着走完一条七八十米的街!二是会吹笛子,不是那种按住笛子孔,能发两个音儿的,而是能吹出许多曲调的。每次他一吹笛子,连路过的小鸟也要停在屋檐上认真倾听呢。三是会讲故事,天南地北,历史地理,总有讲不完的有趣的事。
  何大哥的住房实在是称不上住房的,只是在一个狭窄的巷道两边垒上几块石头罢。但他找来水泥、灰浆,把墙抹得整整齐齐,屋子里家什不多,也都干干净净。看着倒很有家的味道。
  在船上,水搭伴们的装束就是一根布带,把胯搂紧了,其余身体全暴露在阳光下,晒成了古铜色。有些不讲究的水搭伴,上岸后也还是这样的装束,人们也见怪不怪。但何大哥却习惯穿戴整齐。他有一顶帽子(现在想来有点像美国西部牛仔帽),那时在小镇是很时髦的。每次他戴着这顶帽子在街上走,我们都要争着戴一戴,然后摆出很神的样子。
  何大哥是单身。我们很奇怪,像他这样的人(除了绝技,何大哥实在是长得很英武的,年轻时,一定是很讨女人喜欢的),怎么会没有老婆呢?  
  一天,邻居杜二妹很认真地告诉何大哥:“长大了,我一定嫁给你!”——杜二妹才五岁,比我小一岁!那时,何大哥正吹着笛子,我们一大群细娃围着他。他停下来,哈哈大笑。然后抚着杜二妹挂着鼻涕的脸,也认真地说:“好,何大哥等你长大!”  
  听父母说,十多年前,何大哥在下河湾救起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在何大哥那里养了一个月伤,看到何大哥的勤劳善良,很属意于他,愿为他浆洗衣服,做饭扫地。街坊们都为何大哥有这样的好运气而高兴(再说,那女子也还清秀)。但何大哥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等那女子养好伤后,亲自把她送回了家。后来,这个女子认何大哥做了干哥哥,不时来看望他。再后来,一起来看何大哥的又添了那女子的丈夫和孩子。那孩子和我差不多大,见到何大哥,很欢喜地叫他舅舅。而丈夫是典型的乡下人,很憨厚,没什么话说,总是傻笑。这一家子是我们看到的何大哥的唯一亲人。
  何大哥并不是松溉人,虽然在松溉过了近三十年,但他仍带着浓重的下江口音(学他的口音,也是我们的一项乐趣)。关于他为什么会到松溉来做水搭伴,有很多种说法,但我最愿意相信的是这一个:何大哥是个卖艺的。那年和他一起到松溉来的是他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子,他吹笛,那女子唱四川清音(奇怪,这两个人其实不是来自同一地方的。怎么碰到一起,搭伴卖艺,现在已经不可考了)。他们在松溉唱了两场,并没有获得什么好收益。战乱年代,四处卖艺的人很多,况且,大家都为着自己饱肚皮挣扎着,实在没有闲钱拿来打发的。
  两人默默地离开松溉,准备搭船去朱扬溪,谁知,船行不远,翻了。那次大约淹死了十多个人,其中就有那女子,但没有见着尸首。
  于是何大哥留在了松溉。后来做了水搭伴。
  何大哥在江上救起过很多人,但不会有和他同行的那个女子了。
  何大哥什么都好,就一样让街坊们担心:喝酒。其实,没有一个水搭伴是不喝酒的。但像何大哥那样的喝法,看着也实在让人心惊:他每次喝酒,都要喝一斤多——六十度的老烧酒呢!居委会魏奶奶劝他:“何大哥,你就少喝点吧。喝多了伤身呢。”何大哥笑笑:“大姐,我就好这一口!”魏奶奶叹口气,没说什么。想想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喝点酒又算什么呢。
  但后来何大哥却不幸因了喝酒而终于成了真正的水搭伴了。
  那天不知是哪个的生日,一群水搭伴凑到一起,在一艘乌篷船上喝酒。大家猜拳行令,很是闹热。喝得东倒西歪时,何大哥说他到船舷边去解手。谁知,到了船边,却直接走到江里去了。是夏天,正是涨水季节,尸体一直没找到。
  后来,魏奶奶直叹气:“我该劝住他别喝酒的。”  
  何大哥去了很久,小镇还有人念叨他。
  “大前年我的夹壁破一大洞,还是何大哥糊的呢。”  
  “我生孩子那年,要不是何大哥黑夜冒大浪为我请来大夫,恐怕早已……”  
  这样的一个人,死了,却一直让人记得。



猪样年华

第57节火工和尚
  在我出生的年代,和尚已经很少见了。菩萨都被红卫兵们革了命,和尚当然更是无处容身了。
  松溉原来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寺庙,叫东岳庙。足有八大殿三十六小殿。那时,东岳庙的香火是很旺的。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川江边码头上停满了运送香客的木船。前来上香的香客绵延十数里远。可是,这样的盛况我却无缘得见了。遭了几场大火,革了几年命,那里早已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了。
  东岳庙的和尚是很令人尊崇的。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个大庙。香火一旺,和尚们自然就成了得道高僧;另一方面,庙里每年都要赈济饥民。衣食之恩,最容易换取普通百姓的无上崇敬。就是庙里的火工和尚,走到街上,人们也是争相问好的。东岳庙里光火工和尚就有四五十号!火工和尚其实并不是和尚,而是庙里的杂工,烧饭、扫地、种菜、卖香火等,因为住在庙里,穿的也是僧布做的衣服,大家肉眼凡胎识不得,就叫他们火工和尚。火工和尚也吃素,但可以娶妻。娶了妻的火工和尚就只能住在庙外面了——大概是怕人间夫妻的幸福生活引诱了清修的高僧们吧。
  刘传德就是这样一位火工和尚。
  刘传德就住在我家隔壁。那时,东岳庙早已被砸得乱七八糟。庙里的火工和尚也都解甲归田。刘传德小有积蓄,在庙里多年,又做不得庄稼,只好在镇上开了个小铺面,卖些油盐酱醋度日。火工和尚一般都是有妻室的(那时,由于火工和尚衣食无忧,还是远近姑娘们眼中的香饽饽呢),但刘传德没有。在庙里多年,他是一个人,出来了,还是一个人。刘传德在庙里的工作很清闲,就是每天早晚打扫大雄宝殿。说起来清闲,一天也要仔细地干上两三个时辰。洒水,扫地,洗香炉,给菩萨拭灰尘。其余时间,他就负责大殿外庭院的清洁。那时,香客很多,常带进些果皮纸屑,人家往地上一扔,他就赶快去拾起来。所以,大殿从里到外,整天都是很干净的。
  刘传德差点就做了和尚。一天,住持大师晦明在大殿为众僧说佛(说佛无非就是照着佛经念一遍,并不作讲解)。那天讲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无非是佛的一些言行。当讲到“如来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众僧俱凝神聆听,却突听得门外一声轻笑。晦明放下经书,喝问:“谁!”却见一火工和尚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正是刘传德。他闲时常听和尚们念说法。其他如金刚经、多心经等,唧唧呱呱,甚无趣味,独这楞严经,讲些佛门中事,却把  
  他吸引住了。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住持大师责问,他忐忑不安地站住。
  晦明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和尚,他见刘传德听经文而发笑,便道:“你进来,且说说你为什么发笑。”刘传德进去,道:“大师,我听说如来佛三十二相都是美男子,所以发笑。”  
  晦明不耻下问:“愿闻其详。”  
  刘传德:“我听说佛‘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里却又说如来常幻作美男子。看来佛也似人间,爱慕虚荣,所以发笑。”  
  晦明也一笑,道:“相由心生,佛祖是真心性净明体啊。”  
  刘传德悟道:“那是我不见身中,独见身外了。谢谢大师。”  
  晦明见自己传法,众僧俱昏昏,而一凡夫竟略有所悟,便欲收刘传德入寺。刘传德竟拒绝了。
  刘传德后来跟大家讲这一“事迹”时,眉飞色舞,好不得意,是否添油加醋,以壮行色,也未可知。问他:“你为什么要拒绝当和尚呢?”他愣了愣,只轻描淡写地说:“整天给菩萨们擦灰尘,也不是什么神圣,不过是些泥塑木雕罢,要我对它们顶礼膜拜,还真难勉强自己呢。”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背后有一个真实的答案。
  一年,庙里的和尚去给这镇上一大户人家做道场,他跟去打杂,却和这家的小姐两相有了情意(忘了告诉大家,刘传德是个极漂亮的人物,口音也亮,唱两句清音来是十分动人的)。晦明要刘传德入寺做和尚的时候,他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呢!但这样的春秋大梦当然不能如意。那家小姐要死要活,却最终还是嫁到别处。刘传德也还是在庙里安静地做他的火工和尚。一切都好像没有变样,日子还是按原来的轨道慢悠悠地转悠着。
  我第一眼看到刘传德的时候,他已经是我家隔壁这间杂货铺的老板了。这是个可爱的老头。他的店铺外面有一个石质的高高的柜台,我们总喜欢在那里爬上爬下,他并不恼,只是笑嘻嘻地看我们游戏。后来,他还把货架搬进了屋,把柜台完全地让给了我们。
  大概是1980年,松溉镇组织了自己的川剧团,刘传德在里面客串老生,站上台,有板有眼,还真是那个味儿!快满七十的时候,刘传德才娶了个老伴。老两口都慈眉善目,活菩萨似的。
  这两位活菩萨,也都离开我们十多年了。



猪样年华

第58节鬼工
  鬼工这个词,光看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在七十二行里,有谁能找出一种职业叫鬼工的呢!可是,我们松溉就有个做鬼工的,叫叶老大。
  叶老大这个称呼,叫得很没有道理,既称老大,必有老二,甚至老三、老四、老五……可叶老大既无父母,更没有兄弟姐妹。他是个独夫。
  旧时的松溉,算命看风水,偷拿扒抢,都算一行职业。鬼工却不是什么正经行当。同样是做死人生意,鬼工这一行,既不比卖寿材花圈过桥灯的生意人受人敬重,也不比帮人抬棺材做孝子哭丧的帮闲来得光明。在松溉,鬼工是个顶让人瞧不起的职业——鬼工是专门处理无主尸体的。
  叶老大的工作很清闲。
  一是捞水搭伴。
  松溉靠川江,镇东头有座东岳庙,庙门下正是川江的一个大泡水沱。水搭伴(松溉人对水淹死尸的称呼)顺江流下来,多半在这个洄水沱回旋。水搭伴到了这个地界,不能不管。可谁也不愿管——谁愿触这个霉头呢!这就用得着叶老大了。叶老大的水性极好。人说他在水底能呆半天。这是夸张,极言其能,但也足见叶老大的水上功夫!东岳庙洄水沱逆流、滩险,别人不敢在这儿下水,叶老大去。一有水搭伴冲下来,叶老大就脱得精光(不能穿裤子,怕被水底的礁石挂住了),扑通下去,一会儿就把它拖上来。水搭伴的衣服一般都大体完整,叶老大就先掏掏它的衣袋,看有什么没有(水搭伴身上的东西,原则上鬼工是可以任意取用的)。有时能掏到几块光洋(这种情况绝少),有时只能掏到几片烟叶。要是死尸什么也没有,那叶老大不是白费力气了?哪能呢!镇上的商户组织了一个慈善会,各凑几吊钱,死人失天火,备几块薄板,几串铜钱救急;平时预备几样常用的中药,供看不起郎中的路人和丘二取用;逢节遇灾,立一大木桶施粥;还有就是管这水搭伴。叶老大把水搭伴拖到岸边,用一根草绳把水搭伴的脚拴了(他这根草绳不知拴了多少水搭伴),挂在礁石上,让水搭伴漂在水里“保鲜”。然后叶老大就找来慈善会的人,先验明正身,确系淹死鬼,慈善会就出五百钱,算叶老大的劳务费。水搭伴还放水里,等亲属认领。三天后无亲属认领,叶老大还管埋。
  二是埋“路倒”。
  外地的叫花子或旅人,到了这地界,因病或饿,死在路上,叫路倒。倒在谁的地盘就由挨得最近的店家负责。先报官登记,然后出钱掩埋。镇北有一块荒山,是官地,专埋这种无主尸体。店家报完官,又找上了叶老大,让他扛去埋了。几块薄板钱,挖坑的人工,酒饭钱……总可以有三四块光洋。叶老大把死尸扛了,用破席子一卷,甚至不用破席子——哪有那么多破席子呢!就用几根高粱秆包了,扎紧,扛到官地,随便掘一个坑,扔里面,胡乱填上土,完事。
  不过,为了无愧鬼神,叶老大照例还点两炷香,烧几张纸钱,磕几个头。另外,还要在坟头留个记号——以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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