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1999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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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 1999年第六期-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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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刊物──“广场”便为此而诞生,“广场”的含义在于:北大民主广场是五四举火的地方!
  五四的先辈们曾在民主广场上集会点火与誓师高歌!……先辈们的广场已经荒芜了,我们艰难地把它打扫干净,我们愿爱讲话爱唱歌的人们一起来打扫它,整理它,使它开出一万朵美丽的花!……
  学生将批评性意见写成大字报,贴在学校的建筑物和教室的墙上;大字报的集中地称为民主墙,正是在这里出现了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的第一份译稿。运动发展成为群众大会、游行示威和露天集会,这些活动都集中在校园内重新命名的民主广场上。自发组织的团体开始涌现出来,散发传单和油印小报,讨论会,辩论会,没有平静的地方。从校内到校外,从中国到苏联,从减少学校党委会的职权到反对官僚主义,从反对个人迷信到历次政治运动的再评价,从人事档案制度到民主选举,甚至到所谓“新阶级”制度,他们纵意谈论,无所顾忌,公开亵渎神圣之物。从拥护党的立场出发批评党,从社会主义本身寻找标准批评社会主义,这种被称为“体制内的批评”,自建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六月初,学生运动进入高潮。这时,野火从大学向中学蔓延,而且愈来愈猛烈。
  参加鸣放的知识分子,基本上属于党外人士。他们没有青年学生的过激行为,只是在座谈会上发言,在报上写写文章;但是言辞是激烈的,批评也显得更系统,更广泛,更集中。其中,知识分子和民主问题尤其突出。在这里,民主总是同党连在一起。章伯钧著名的“政治设计院”,还有关于党与非党、党与政府、党与群众等诸多的批评意见,被看作对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的地位的挑战,不是没有根由的。储安平分明把共产党同国民党混同起来,所以才会在一个近于亮相的重要场合,重复使用罗隆基当年自造的语词:“党天下”。
  “鸣放”的一群实在走得太远了。毛泽东开始叫停。六月八日,一直带头鼓吹鸣放的《人民日报》社论突然变调:《这是为什么?》;同一天,中共中央发出由毛泽东亲自起草的《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反击”一词,用语未免过于夸大;右派“进攻”惟用言论做炮弹,用毛泽东的话说,“事情好办,剥夺他们的言论自由就行了。”当整风运动一旦被宣告转为反右斗争之后,那些高举“义旗”的鸣放人物,便纷纷扯起白旗,换了跟储安平同样的模式检讨自己:“我真诚地承认我的错误,向人民请罪,向人民投降。”
  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按照官方统计的数字,共五十五万余人,占知识分子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对于知识分子的政策,由来是“团结,利用,改造”,“改造”是最后的。接着,这些戴了帽子――“戴帽”或者“摘帽”,在世界通用的政治大辞典中是查不到的――的人,便分别留在原单位监督劳动或被遣返乡下,押送到劳改营,或者投荒万里作“流囚”。他们的经历,完全可以用一个右派分子回忆录的名字来概括:“九死一生”。
  这次反右运动,大体上被认为是毛泽东晚年所犯“错误”的起点,就像邓小平说的,“一九五七年以前,毛泽东同志的领导是正确的,一九五七年反右派的斗争以后,错误就越来越多了。”(7)同样的逻辑,也就被认为是“左”的指导思想“偏离”“八大路线”的转折点,如薄一波所说(8)。在这里,我们不妨转换一个思想文化的角度。五四传统作为中国现代文化的源头,科学理性、自由民主、人道主义的源头,就外部而言,早为群众性政治运动所中断,为战争所中断,为国民党一党专政所中断。一九四九年以后,在和平建国的新阶段,这个传统没有得到合理的承续;在某种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的指导下,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斗争从不间断,使它蒙受损害。反右斗争以言治罪,株连家属,覆盖面如此之大,是世所罕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乃是对五四传统的全面背弃。背弃这一传统,其后果之严重,正如著名汉学家费正清所形容的:“其结果等于砍了中国人的头,使中国最精贵稀少的人才,丧失了活力。就是在这样谴责和反知识主义气氛中,‘大跃进’开始了。”接着他说:“革命的理想是解放人民,不是控制人民。然而这些理想主义者在革命成功后都受了罪。在成千成万这类事件中,我们看到革命开始吞蚀革命者了。”(9)
  大跃进是毛泽东独出心裁的尝试,然而这个尝试遭到惨败。虽然在庐山会议的斗争中,他始终是赢家,却无疑承受了更大的心理压力。在此后几年间,他曾发起过类似“四清”之类的运动,试图释放这种压力,结果没有成功。他必须找到一种彻底解决的办法。进入六十年代以后,在他那里,政治斗争目标已经变得非常明确,理论上也形成了自成系统的一套;就在这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概念被提了出来。可是,在他的同志中间,这个危险的思想并没有引起普遍的警觉。这样,一个号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就像一枚重磅炸弹,于一九六六年通过一出历史剧突然引爆了。
  文化大革命是一个新的起源,是一个因,但更多的是果。我们可以从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那里翻过来看这个问题。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不但毛泽东思想被推到了“顶峰”,流通在各个领域的被称为“左”的东西,各种潜在的矛盾和危机都发展到了顶峰。毛泽东就是站在多年所累积起来的结果——问题的顶峰——之上发动他的“革命”。他所以能够在“全面不抵抗”的情况下,顺利地推行他的计划而直奔目标,至少有两根固定的操纵杆与临时装置的方向盘连在一起:其一是反对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战略方针,要制造“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中国的赫鲁晓夫”实在太方便了,更不用说臭知识分子;其二是政治挂帅,思想领先,权威主义的确立,使个人领袖处于独尊的地位。当然,个人魅力也不失为一个因素,那种享受斗争的挑战性格和自由意志,对热情、轻信、好动,具有天然崇拜倾向的青年学生是特别富于吸引力的。加以运动一开始,就鼓励采取“大民主”的手段,这在长期因为民主空气稀薄而感到压抑的广大的人们那里,自然容易产生共鸣,难怪居高一呼,天下风从了。
  有人以五四的文化性、社会性比附文革,其实大谬。文革只是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的放大。如果要分期,文革可简单地裁为两截: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年,此为红卫兵时期,特点是造反,混乱,无序;后期在一九六八至一九七六年,为新秩序时期,建立革委会、收拾造反者、进入斗批改。同样是一乱一治,乱极而治。只是文革比反右更具规模,更复杂,也更荒诞;因为局面宏大而控制不了,才有部队以“支左”名义的介入;不过惟其如此,正好显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实质。武斗的出现也许是预想不到的,然而无非是阶级斗争极端化的表现而已。其间,出现过许多“新生事物”,如样板戏、赤脚医生、“三结合”、学习班、交白卷、大批判写作组、工农兵学员等等,也都是建国后毛泽东系列试验的持续性或一次性展览,没有什么新意。毛泽东本人的“最新指示”,诸如“吐故纳新”,“走资派还在走”之类,也多是对运动现象的一种点评式总结,而非理论上的创造,是毛泽东思想体系中固有的东西。
  毛泽东是五四运动的过来人,对五四也曾作过高度的评价;但是对于五四精神,在他的思想和实践中,都有着明显的矛盾和抵牾之处。尤其是文革,他容忍甚或鼓励个人崇拜,过于集中权力而独断专行,采取一种封闭而非开放的观点看待中国社会,满足于一种恩赐的自由和民主,这些都是脱离了五四精神的。五四全面反传统,而他对传统的观念多所偏爱和保留,轻视知识分子,有明显的反知识主义倾向,民粹主义倾向。作为启蒙运动,五四无疑重视思想文化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五四的启蒙,思想是来自西方的,现代的,新生的。毛泽东对意识形态不可谓不重视,在某种意义上说,文革就是“意识形态专政”;但是,这种专政,是在反传统的名义下对本土文化、农民传统的新的发扬。
  除去背景的差异,在性质及其表现形态上,文革与五四南辕北辙,存在根本的不同。一、五四是知识分子自组织,文革是他组织。“大宪章”《十六条》虽然声称“只能是群众自己解放自已,不能采取任何包办代替的办法”,实际情况恰好相反。姑不论后期对国家权力的强化,即使在前期,也是受“中央文革”的指挥和控制的。所谓“炮打司令部”,打的只是“资产阶级司令部”。不论怎样高喊着“踢开党委闹革命”,最高统帅和副统帅是不能炮轰的。五四时期是弱政府,所以有众声喧哗。文革期间,即使各级领导被打倒,“靠边站”,最高权力始终不曾悬置或空缺。两报一刊,舆论一律,表现出高度的指挥效能。因此,说文革是“直接民主”固然失实,指为“无政府状态”也不确。一声令下,民主就立即收起来了,怎么可能“无政府”呢?二、五四重估一切价值,打倒一切偶像,真个是摧枯拉朽。文革个人迷信盛行:红宝书、语录歌、忠字舞、红海洋;还有早请示、晚汇报等等,弥漫着一种宗教气息。三、作为运动的主体,五四主要是知识分子,在新文化运动时期起着启蒙作用,青年学生是后起的;在反封建文化的斗争中,他们目标一致,配合密切,是一支完整的队伍。在文革中,知识分子成了被批判和清理的对象。五四的一代,是学贯中西的一代;就说青年学生,也都具有相当的学养。文革时代的学生基本是“聋”和“哑”的一代,他们对西方文化除了敌视,几乎一无所知。他们是一种畸形教育的牺牲品。由于他们的无知,轻信,往往造成过火的盲目行动,因此长期遭到在文革中受过损害的知识者的痛恨,斥为“流氓”“痞子”,把时代的暴行完全归结于他们,而始终得不到原宥。四、五四是独立知识分子的自由联合体,带有鲜明的民间性和个体性。文革的造反派成分比较复杂,大约有部分在他们的造反行动中反映了社会底层的要求,从而给运动带来惟一的亮点;但是,相当部分是保守的,甚至是反动的,并不代表民间立场。五、五四是天然的群众运动,具有先在的开放性和公开性。文革则是有预谋的,有目的有步骤展开的群众性运动,带有神秘的性质,许多重大事件也都蒙上了一层拜占庭式的气氛。六、五四的参与者,都是真理的追随者,是真诚的理想主义信徒。文革的乌托邦色彩是浓厚的,但是带有欺蒙性。利用人们对民主变革的要求,例如在《十六条》写上巴黎公社原则,一开始就以它的权威主义,出身论,有关“正统”“嫡系”的派性争夺等等,显示了一种喜剧色彩。五四的冲突,是价值观念的冲突,理想的冲突。而文革,则更多地表现为实际利益的冲突,愈到后来愈是如此。七、五四实质上是一场思想运动,文化运动,由此必然是多元多向的;所谓斗争也都处于同一层面上,是书面的争论和角逐。没有王者,没有公认的权威,也不需要大法官。文革号召“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目的在于剥夺独立的思想。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完全惟“最高指示”是从。它实质上是一场政治运动,其间充满了政治歧视,各种凌侮、压制和迫害。《十六条》满纸是“革命”的权利,惟独没有生命权。美国著名法理学家德沃金指出:“如果政府不能认真对待权利,它也就不能认真对待法。”整个运动以暴力著称,毫无法律可言。单就官方承认的数字,在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年十年间,就有三点五万人被折磨致死。八、文革的口号是:“破四旧,立四新”,其实只在形式和皮毛,并没有触及文化体制和观念中的封建主义,所以才有把林彪作为“接班人”写上宪法之举。这种“政治继承权”,显然是王权主义的产物。而五四是彻底反封建的。九、与此相关,文革把几乎所有外国的东西都称之为“帝修反”、“资产阶级货色”而加以排拒,与列宁让无产阶级“掌握资本主义遗留下来的一切文化”的思想大相径庭。五四则是“全盘西化”,反排外主义的。十、五四旨在摧毁现存秩序,文革则是在体制内进行的,却恰恰捍卫了内部亟待改革的部分。五四不打革命的名目,却有革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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