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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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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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冬,我在文化部长任上与一大批外国在华专家座谈。同座的还有一位比我小两岁、有过同样的曲折坎坷的经历的著名作家。我提到中国作家的左倾,提到左翼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我的这位同行兼好朋友就分辩说,他和他那一代人从来没有喜欢过左,从来是欲左也不可能。呜乎!我很惊讶,也很悲伤,到了一个仅仅比我小两岁的作家那里,左派竟然成了一个不太好的名词了。夫复何言?谁可与言?    
    此后,父亲随李新同志去了解放区,到父亲的老师范文澜任校长的北方大学去了。而我,也立即跟随何平走上了一心要革命的道路。


《王蒙自传》 第一部分四、我有没有童年(1)

    由于匮乏和苦难,由于兵荒马乱,由于太早地对于政治的关切和参与,我说过,我没有童年。    
    我没有童年,但是我有五岁六岁七岁直到十几岁的经历,一年也不少,一天也不少。回想旧事,仍然有许多快乐和依恋。    
    我喜欢和同学一起出平则门(阜城门)去玩,城门洞有刺刀出鞘的站岗的日本兵。过往的中国百姓要给他们鞠躬,这是一个非常恶劣的记忆。一出城门就是树林,草花,庄稼,河沟,充满植物的香气,一路走着要跳几次水沟。到大跃进时为止,此地的钓鱼台那边一直是天然野趣。那里的窄窄的两行杨树林,秋天树叶变黄的时候发出一种类似酸梨的气味,踏着落叶在树林里徜徉,使人觉得诗意盎然。城市后来是怎样地成倍成倍地扩大着啊。    
    我更喜欢从西城家中走太平仓(现平安里南边一条街,过去,从西四到地安门那边的环行路公共交通都是走太平仓而不是平安里的。)经厂桥、东官房到北海后门。太平仓那边有几家高档的四合院,大门上用油漆写着门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这些句子我早就学会了,不是从书本而从一些四合院的大门上学到的,这也说明我多次从那边走过。“芳草红”与“杏花红”的句子使我醉心,联想到了儿时学过的模范作文。    
    这些院落的围墙很高,有的墙上还绑着铁丝网,院里的树木把枝叶伸探到院外,院门经常紧闭,我从来到过任何人从这样的高级院落里出进。太平仓的胡同里两侧都是国槐,是典型的老北京的胡同——小街,在开通了从平安里拐弯的有轨电车道后,很少有车辆走这条要多拐几个弯的旧街。走在这样的胡同里,心情很微妙,应该算是一种享受。    
    一进北海后门,先听到的是水经过水闸下落的声音,立即感到了凉爽,进入了清凉世界。再向南走两步,响杨的树叶的巨大的哗哗声攫住了你,一时节世界只剩下了两排排列整齐、盖有年矣的杨树林,树干的疙里疙瘩与似曲实直,亭亭玉立与随风倾斜显示了既古旧久远又年轻潇洒的风格。《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抱怨过响杨的树叶噪音,我简直不懂。对于我,杨叶的作响是一片天籁,一片清凉,一片宽阔和生机。每听到北海后门两面排杨树的声音,我立刻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我得到的是盛夏酷暑中突然获救的感觉。    
    我也喜欢短时间的北京城向大自然的回归:夏夜,在院落中乃至到胡同口乘凉,听姐姐王洒背诵杜牧的咏什么“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的诗句。确实那时的北京夏夜到处都能看到款款飞着的萤火虫。二姨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孩子由于丢掉了打醋的一毛钱,被继母打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死后变成了一只萤火虫,打着灯笼寻找他丢掉的一毛钱。从此我深为自己的母亲并非继母而特感幸福。    
    大雨之后胡同里积着齐膝的水,蜻蜓擦着水面飞。杨树上时有知了高唱。北京的国槐最多,春天则是小小的青虫,吊在从树干上垂下的丝上。我们解放前最后迁入的小绒线胡同二十七号,向东一拐,就有一棵特大的国槐树,我们的后院里也有一棵大槐树。后来,果然我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写到了槐花。秋天即使在庭院里也听得到蟋蟀的啼鸣。我曾经很热衷于养蟋蟀斗蟋蟀,热衷于给蟋蟀喂毛豆。行家告诉我,好蟋蟀需要喂人参,我就不明白了,谁知道什么是人参呢?    
    夏日我也喜欢养蝈蝈,我有细秫秸杆编成错落有致的蝈蝈笼,传说故宫的角楼就是参照了民间编蝈蝈笼子的方法修建的。我懂得如何给蝈蝈喂黄瓜、西瓜皮和南瓜花朵,我从小喜欢听蝈蝈的啼叫。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讨厌蝈蝈的啼叫,嫌它吵,就像有人嫌交响乐吵闹,还有人怕听提琴或者二胡,说是听了“脑仁儿疼”一样。    
    我喜欢所有的吆喝,卖小金鱼和大田螺,卖卤鸡和卖糖葫芦,这二者都有抽签奖励的促销手段。卖硬面饽饽的,是山东乐亭人。卖爬糕和凉粉,像男高音。冬夜则是卖羊头肉,切得比纸还薄,切出来的肉片变得透明。仅仅是卖一筐水萝卜也是叫得曲折宛转十分出彩。寒冷的深夜,有时会听到盲人算命者的笛子声,“梭米瑞多瑞米拉梭——梭(低八度)多米瑞多……”我觉得极其凄凉。家里人说,这些人名为算命实际上很可能是卖烟土——贩毒的。这使我更感神秘了。白天我也常常看到瞎子,可怜的很。有一些与我同龄的男孩老是欺负盲人,残疾人,还有一对乞丐母女母亲的样子像是有精神疾患。我同情她们。    
    现如今,大约是为了安抚老北京们的怀旧情意,组织了舞台上的旧京吆喝合唱,一片混乱嘈杂的蛤蟆闹坑,恶劣透了。舞台不是胡同,集中在聚光灯底下闹轰也不是特定的时间地点季节品种的吆喝,合唱团员们哪里有小贩的心情与声带?生活与艺术紧紧相连,然而生活与艺术是不能互相照搬的,照搬卖货吆喝的方法不可能成功,而只能是更告诉人们,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永不复返的过去。    
    我喜欢看老舍的话剧《龙须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于是之饰演的主角程疯子,能很地道地吆喝一嗓子:“卖哎大啊吉恩(金)鱼吁,卖哎稀噢(小)吉恩(金)鱼吁拉哎(来)唉……”这里的“稀奥(小)”是全句的重点,要拉够长声,要清晰地传达出复合韵母的全部特点。但我也有不满足,在我的记忆中,北京的春天除了小金鱼,就是是说卖金鱼的都捎带着卖“大田螺蛳”,程疯子怎么忘了吆喝大田螺蛳了呢?    
    姐姐比我只大一岁半,我受了她和她的同学的玩法的影响,从小玩很多女孩儿的游戏:跳房子,踢毽,抓子儿(桃核与玻璃球),用丝线绑捆香包(小粽子),还有跳绳之类。但后来开始受到女孩的排斥,自己也觉得无趣了。    
    有几天我醉心于自己制造一部电影放映机,因为我知道了电影的原理和什么视觉留迹的作用。我想的是自己画出动画,装钉成册,迅速翻动册子,取得看电影的效果。努力良多,没有太成功。    
    我毕竟是男孩子,慢慢地就有了野一点的玩法,在墙头上玩打仗,每天没完没了地做手枪,时幻想着自己趁一只活像真枪的手枪,大喝一声“不许动!”嘎——咕,一枪毙“敌”于脚下。


《王蒙自传》 第一部分四、我有没有童年(2)

    但是我的蹦蹦跳跳的游戏并没有能够坚持下去。我上初中的第二学期,到西什库第四中学看我们学校与四中的棒球比赛。男生们一个个都抄近道从一个墙头跳下去,我犹犹豫豫,上了墙头,欲跳又止,下去了,右脚脖子歪了一下,疼痛难忍。结果,造成了脚腕处骨裂,养了一个多月,影响了上课,唯一的这一学期,我的考试没有进名次。我尝到了挫折的滋味,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优异成绩,却在成绩通知单上看到了失败。梦中的我一再追问,这是真的还是梦?梦中的回答是,不,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就是我考得好,骨裂了仍然考得好。这样的信心正是我无比的屈辱感的根源:愈相信自己就愈感到丢人。    
    说下大天来,我的童年过得还是太怯弱了啊。父亲的一个朋友曾经送给过我一个鹰状风筝,我试了几次始终没有放起来,读鲁迅的《风筝》的时候我的感觉是我比文章里的弟弟与哥哥更可怜,我竟无待于暴力与蛮横的摧毁,我竟无待于封建吃人文化的压制,先是我自己就怯了,跳墙骨裂,放风筝堕地,打架无力还手,不必旁人欺负,也不可能战胜任何一个人……    
    往者已矣,如今的北京已不是当年的城市,所有的儿时记忆已经没有可能再重现眼前。北海公园后门的水声依旧,但是杨树林的品种已经更新,不复有那哗哗的响动。到处车水马龙,到处高楼大厦,谁可以在墙头上掏出木头手枪大喝一声“不许动”呢?夏夜不再扑流萤,冬季的天空上也看不到成群的黑压压一片乌鸦飞过,春天听不到黄鹂,秋天听不到蟋蟀。    
    在新疆,我的二儿子王石经常自己做风筝,一放就放到半开空,我仰首观看,心旷神怡。有些心愿,自己这一代没有完成,下一代完成了,也是快乐。    
    在我68岁的生日,文化部给我开车的司机郝俊卿师傅送给了我一个大蜈蚣风筝,说是他看了我的有关放风筝的文字,他想,这还不容易吗?后来,我们一道有几次将风筝放到高空的经验。毕竟,一切希望都在人间,一切人间的希望都很可能实现,虽然可能是六十年后的实现。


《王蒙自传》 第一部分五、雨果与周曼华(1)

    汪曾祺老在回答为什么走上了文学写作之路的时候,曾经戏言:“因为从小数学就不及格。”    
    我有点不同。我从小喜欢数学。小学时候,没有比分析那些四则文字题更令人觉得有趣的了,鸡兔同笼,有头多少,有腿多少,问是多少鸡多少兔。和尚挑水,大和尚一人挑两桶,老和尚两人抬一桶,小和尚一人提一桶……问是三种和尚各是几位。到现在我仍然喜欢这    
    种逻辑的分析,而且我深信有的孩子解不出这样的题,其实主要原因是语文障碍,问题的叙述,已经包含了解决问题的逻辑,但某些孩子读不明晰,弄不清主语宾语定语状语,弄不清条件与设问的关系,觉得文字已经很绕脖子了,还谈得上解题吗?有的孩子做错了题则是由于对文字题的设问词、语、句的理解上出了毛病。听清楚话,看清楚文字谈何容易!此后的大半生有多少人看不清文字语句却要与你争论,老天!    
    后来在初中,则是平面几何使我如醉如痴,什么九点圆,什么悠勒尔线,那种完美,那种和谐,那种颠扑不破,那种从最简明的地点入手而徐徐升高,变得华彩炫目的过程,实是天机,实是上天给人类的最好的礼物,是上天给智慧的奖赏,是上天与智慧的联欢。而做一道证明题或作图题的过程如寻路,如觅光,如登山,如走出森林,那是一个不断选择,不断分析的过程,那又是一个不断寻找,不断否定,不断舍弃,不断靠近,不断开辟的过程,当你慢慢走对了路的时候,你似乎听到了光明的合唱,你似乎看到了朝霞的绚烂,你似乎服膺了智慧的千姿百态,你似乎亲手造就了自身的成长,做出一道题你就长出一口气,你就又长高了一两个毫米。没有比逻辑和智慧更美丽更光明更忠诚更可靠的了。    
    我还要说,智慧的最高境界与忠诚密不可分,没有专心致志,没有始终如一,没有老实苦干,就只有小打小闹的阴谋诡计,不可能有真正的智慧。智慧使人变成巨人。智慧是美丽的。而在年逾七旬以后,我还要说,智慧是魅力,是风度,是远见也是胸怀。智慧是人化了的性感。智慧使男人变得高大英俊,使女子变得神奇迷人,智慧是美的孪生姐妹,智慧是善的明澈的观照。    
    我还要提到,我的初中几何老师王文溥是一个极其优秀的数学老师,他善于把一道几何题的做法,解决的过程说得栩栩如生,楚楚动人,诱人,他善于表达智慧的力量与快乐。我的喜欢数学与他的讲授关系太大。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四十一中的校庆日返校,见到他,他还在为我的弃数从文而惋惜。他说:“有什么办法呢?你选择了别的路子……”    
    数学问题上我也表现了自己的狂想遐想。我做过一个题给王老师,我做了一个证明题,证明的是“点不能移动”。我的理由是,点从A移到B,必须先经过A与B中的中间点A’,而欲达到A’,必先经过A’’,欲达到A’’必先达到A’’’,而你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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