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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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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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参加过一对母女的同时举行的婚礼,女儿是地下党员,自不待说,母亲从小受到封建家庭的压迫,直到解放后在女儿的启发下提高觉悟当了妇联干部,勇敢地支持姐妹们争取幸福,也勇敢地为自己营造幸福。    
    再一个我相信的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包括会议上(叫做生活会,真是可爱呀,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就是革命者的生活!)与私下里的交换意见。凡是好朋友,熟人,见面就会征求意见。“你对我有什么意见?”这就是最最动人的友谊乃至爱情表白。关于给别人提意见,这就是魅力,这就是好心。我们都学会了吾日三省吾身,学会了君子相赠以言,学会了互作诤友,而绝对不作侫人。入木三分地分析自己的与他人的私心杂念,苦口婆心地劝导自己或者他人,解开思想包袱,放下思想负担,忘掉小我的小恩小怨小小不快,越是个人受挫越是要坦坦荡荡,阳光万丈,满足于快乐于无忧于大事业的从胜利走向胜利,这也变成了我的童子功,看家本领。    
    这样的做人、交友、处世态度,这样的人生基调我至今并不陌生更不丢弃。我给别人提过些什么批评,别人对自己提过些什么意见,倒真有点记不详细了。我记得同事中有一位出身于民族资产阶级的人,我们“帮助”他帮得不亦乐乎。他结婚,家里提供了一些物质条件,在我们的无微不至的帮助下,最后全部拒绝。而他的父母也没有来参加儿子的婚礼。同志们(不是新郎新娘)贯彻政策给他的父母去电话,他的母亲说:“由于阶级的关系”,他们就不来了。    
    而我的被批评包括爱睡觉,丢三拉四,流露骄傲(如说某个爱说爱笑爱表现的女同志无知、不读书所以“可怜”)。还有一条,当时有一苏联影片《勇敢的人》,描写一苏联英雄青年,敌后大战,扒火车,炸大桥,救美人等,社会主义内容,好来坞形式,煞是好看。中间有一德国胖军官,半裸着在小溪中洗澡,吹着口琴。我姐姐很敏感,学会了这个口琴旋律,又教给了我,我想它也是来自德国民间音乐旋律。我也就没事哼哼起来,同志们普遍认为我哼哼德寇的口琴小调是“感情不健康”的表现。    
    一个骄傲的问题,一个感情健康的问题,我始终是警惕的。人不应该骄傲,骄傲令与你一起的人讨厌,这是毫无疑问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与集体相比较,与人民相比较,个人不足恃,这些我都心悦诚服。感情健康问题我接受一部分批评,人是不可以放肆的,人应该时时自律,我同意。我也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例如苏联小说中极力描写渲染的人的美感、多情、精神生活的丰富性在我们这里动辄被说成是“不健康”“小资产阶级”?赏雨赏花,看云看鸟,追忆梦想,拭泪微笑,这些苏联人做起来就是美好,我们做起来就是不健康?这些又与大小“资产阶级”有什么关联?    
    直到此后大搞反修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我确实是有不健康之处的,否则何必那么喜欢苏联?    
    那时我最爱读的苏联小说是《幸福》,作者巴甫连柯。我读了他描写第二号女主人公列娜的心情的文字:“陶醉于这个夏夜之美,列娜想到人生有多么漫长……”,像读了圣经,那种终极性的感动与体悟令我融化又令我升华。我也喜欢他描写红军在二战后期一个又一个地解放许多欧洲国家的情景。特别是他描写的维也纳,那里的圆舞曲。他还喜欢描写斯大林,令人神往。这一切如诗如梦,即使仅仅是纸面上的东西,能在纸上写出这样的东西也令人温暖和感动,佩服和赞赏。书里描写了克里米亚的葡萄酒,描写了美国客人的粗野与蛮横。书里他还写了一个苏联的战争孤儿,重度残废,但是仍然充满生活的热情与奋斗的志气,而美国客人认为这样的孩子活着只能带来痛苦。敢情美国人这样浑球儿!    
    后来知道,巴甫连柯其人但制造个人迷信,而且善打报告,害人致死,苏联二十年代的大清洗中,他做过许多害人的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十年后我曾经与一位曾驻苏联的外交使节谈起五十年代的一些事,他评论说:“那样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啦。”    
    有许多事都是一去不复返了,激动完了,你必须面对现实,面对完了你仍然会记起过往的一切。    
    我背诵了许多俄苏诗人的诗。我入迷于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还有“……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让我们用酒来浇愁酒杯在哪儿?像这样欢乐就会涌上心头……”等等    
    是的,能够亲切地怀恋往事的人是幸福的,能够想起你的不幸(或者干脆是幸运呢?)的青春时代的好友的人是有福了。怀恋和好友也许不能代替政策,却能产生普希金式的诗。    
    我也喜欢普希金的形象,他不算高大,但是秀气英俊,永远年轻,特别是一帧他手持后披的斗篷向前行进的照片。    
    我会背诵《青年近卫军》里奥列格朗读的诗:“不,我们既不恐惧也不忧伤生活之路并不使我们惊慌……”还有苏尔科夫的诗:“亲爱的不要紧就让那白发霜生在两鬓……请问哪一个真正的男人没有战争洒下的白盐粉?”    
    法国的左翼人士法齐,土耳其被囚禁的共产党员诗人希克梅特,智利的聂鲁达与巴西的亚马多的诗也叫我感动    
    我最爱看的电影是苏联电影。《勇敢的人》我看过三遍。《幸福的生活》我看过五、六遍。而《攻克柏林》(上下集)我至少看过七遍。所有这些影片都在观众的狂呼和鼓掌中放映。我坚信,如影片《攻克柏林》中的女教师、美丽的娜塔莎在花丛中行进的场面就是我们中国的明天。    
    新中国的电影则是刚刚起步。第一部故事片,长春制片厂的《桥》,我们在中央团校就读期间已经看过了,此后的;《中华女儿》《赵一曼》都堪称党课教材,崇高英勇,抛头颅,洒热血,名存千秋。    
    我也组织指导区里的一些中学生的1951年新年联欢,我努力让他们做得最美最好,充分体现解放了的新中国的无限美丽。我为自己设计了1951一年的新年到来的情景,不是像苏联影片那样倒计时等待1952年的钟声敲响,而是在“检查”了几个中学的新年活动之后,恰恰在午夜前后骑着自行车走在路上,我从16岁走到了17岁,从1951年走到了1952年,我是行进着迎接新的时间新的前景的,我是多么幸福!    
    在这段时间恰好出版了卓娅的母亲柳·科斯莫季缅扬斯卡娅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舒拉是卓娅的弟弟,坦克兵,在二战中英勇牺牲。母亲曾经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她讲道:“你们能够赢得和平,因为世界上有苏联!”我爱这句话胜过了一切诗句,我甚至能够想像伟大的母亲讲话的声音,慈祥而又沧凉,坚毅而又从容,她白发苍苍,她代表人类和上苍,中国人有权利也有义务表达对她的爱。我曾经为她们而感动,我的青春与这些人在一起,这是我永远的骄傲。    
    还必须提到“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吴运铎的著作《把一切献给党》,他为了革命的军工事业,致重伤至残,但是他仍然坚持着为革命做奉献。革命者的精神韧力,发人深省,可泣可歌。


《王蒙自传》 第二部分十一、终于离异(1)

    我必须补叙一下我的父母的事情。在成为地下党联系的一个“进步关系”之后,更不要说在入党之后,有一个万能的解释使我无往而不通透。那就是,人们的一切苦恼,一切不幸来自万恶的旧社会的制度。不论是贫穷、压迫、仇恨、欺骗、叛卖、悲苦、恶习、传染病、迷信、愚昧……都来自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国民党反动派、蒋宋孔陈四大家族。而在革命胜利之后,在建立了崭新的平等、公有、翻身、解放的新社会以后,各种死结都能解开,各种忿愤都能释放……    
    在1950年斯大林七十寿辰的时候,我读到过一篇写斯大林的文章,说是斯大林擦干了人们眼角的泪水。这太让人感动了,一个政党,一个政治领导人,把千千万万个愁苦人的眼泪擦干了,世世代代苦难尝遍的劳苦人民,终于破涕为笑,舒展了皱纹,舒放开嘴角,这样的情景令人何等地感慨!    
    我一度认为父与母的生活也将揭开崭新的一页。一解放,身为华北大学四部研究员的父亲穿着灰色干部服回到了家中,而母亲不久也成了区各界代表会议的代表,我还以为从此天下大吉了呢。但是,当我知道父亲去了这么多年解放区却并不是共产党员的时候,当我知道父亲在华北大学没有多少事可做,后来应聘到辅仁大学哲学系教书,而且他的课反映并不怎么样的时候,我失望了。母亲在全国妇联幼儿园的工作也没有能坚持下去,很简单,那里太辛苦了。而等到我从中央团校毕业以后,父亲又把他的离婚的问题提到我的眼前。    
    是的,不是提到母亲面前,而是提到我面前。从一解放起,差不多,总是父亲来找我,来诉苦,来出题目,来讲他的苦衷,讲他这一生有多少潜力被压制着,因为他的家庭生活婚姻生活太不幸了,他的才能他的资质(这是他爱讲的一个词)是怎样地被忽视乃至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这种状况有时候让我痛苦、无奈直到愤慨。为什么我从十来岁就要背起自己这一代人、下一代人而且还有上一代人的种种重担!    
    从理论上我认定,父亲与母亲离婚有可能为他们创造新的可能,离婚有可能成为一种文明,我来操办。我曾与全国妇联幼儿园的杨园长讲座过母亲的离婚问题,杨园长提出两点,第一,根据她与母亲的谈话,她认为母亲对父亲不无感情。第二,母亲的年龄正在临界点上,她再老一点就会全心全力地只顾孩子,再年轻一点,她会优先考虑丈夫。现在,她处于两难时间段。我从她的分析中得洋到什么帮助。    
    母亲提出每月50元的赡养费用,我说服父亲一口答应,当时父亲的月薪只有70多元,但是我采取了手段,第一,我答应每月给母亲送去50元后,再想办法要出钱来转手给父亲,至少退“税”20元,就是说父亲应该负担30元左右的费用给我的弟弟和妹妹,直到他们生活自立为止。第二,我明白,他们二人订的协议并无法律效力,先办了离婚,给父亲以自由,给母亲以尊严,其他的,再说。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确定离婚了,他似乎依依不舍,和全家,和母亲合影留念,眼泪汪汪,以至于我与姐姐等人以为他不离了,倒是母亲反过来说了点冠冕堂皇的话:这并不是你我个人的问题,谁让我们赶上了旧社会,祝你前途光明远大。    
    当然,这些事后来办得很麻烦,为此我甚至于向旁人借过债,作为周转金。    
    然后父亲匆匆结了婚,不久又闹了起来,其火爆程度不亚于过去。然后父亲的潜力永远被压抑着。他常常来到我的工作的地方,大吐苦水:新婚失败,工作成绩不被肯定,群众关系(与周围同事关系)不佳,领导不待见,钱不够花,营养没有保证,缺东少西,邻居不讲礼貌,我的弟弟妹妹拒绝见他,写了文章没有地方发表,没有社交活动……他又善于抒情,讲得阴毒痉挛,颠狂冷笑,活不下去。什么(受到了)凌辱,什么他现在的地位是“次小尼姑”(意指《阿Q正传》中地位最低的人物是小尼姑,连阿Q都敢消遣之),什么他准备退职当“家庭主男”……都很刺激人。我不准备再回忆下去了。我得到一个教训,一个男人,尽量不要诉苦,不要把自己的罪过压力一代一代传递下去,不要搞痛苦与负担的接力传送,转嫁旁人尤其不要把自己的日子过不好告诉自己的孩子。一个男人一定要咬得紧牙关,不论什么处境,自己起码要扛得住自己。    
    但是父亲有一个特点,至今我也分析不清楚,他当时已因院系调整到了北大哲学系,他几乎对谁都不满意。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歌颂共产主义与马列主义。他读列宁的《黑格尔小逻辑一书笔记》,那种兴奋,那种服膺,那种称颂,堪称感天动地。他读毛主席的“两论”也是称颂备至,他对所有的大事大是大非都坚决听党的听中央的,而且,他对我这样带着激情,带着真情实感来讲,讲一次再讲一次再讲几次几十次,不像是作秀也绝无作秀的必要。    
    父亲的全部表现中,唯一带点政治上的另类色彩的是他常常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些重大的场面上的活动的参加者的名单,谁谁主持,谁谁讲话,谁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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