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街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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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街墨巷-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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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背景是一片空墙。神情固执,落寞,潦倒,一个尺寸恰到好处的海外流亡者。他说:“现在我是一个被放逐的人,流亡在外,无家可归,被人追赶。这个人跌倒地上,固执于自己的责任,变成一个傻瓜。荣誉上他误入歧途,智慧,机巧,谨慎和成功再没有他的份……我生活在海边的沙石当中,拥有的只是一条狗。只有那些足够愚蠢的动物才了解我。英国人不时在报纸上指责我这个被他们‘殷勤接待的人’……我来,我去,我漫无目的,沿着海涛,在树林中或在平原上散步。我是共和分子,煽动家,糊涂虫,分人财物者,嗜血的人,失败者,属于贱民类,狼类。”    
    单看他的照片,他的自我描画,这个逐客潦倒,孤独,贫困,备受歧视,颇得同情分。但当你到格恩济岛,看过他在高城街三十八号的故居,你惊讶地发现,事实远非如此。雨果在撒谎。你将同情分减去。一想,不对,作为作家,雨果难道不是一生都在捏造,撒谎么?你看他的作品,不就是自愿走进他的谎言世界么?雨果通过谎言来为你引见真理,于是,谎言比真理更真。    
    “失去祖国,我需要一个瓦顶。”但他的瓦顶不同凡响,它覆盖着一座矗立于山丘之上的四层豪宅。瓦顶底下,是一个富丽堂皇的世界,单是墙上的镜子就有五十六面。里面住着跟随他一起流亡的一家大小,还有仆人。连情人朱丽叶也跟随他到岛上来。他以《静观集》的两万四千法郎稿酬,买下了这座豪宅。这所闹鬼的房子,原是一个英国海盗所建,前面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水池、鸟笼、果园、菜园、种葡萄的暖房。天气晴朗的时候,从花园可以隐约看到法国的海岸线。他在房子的楼顶辟了一间玻璃房,作为写作间。从那里,他可以看到住在附近的朱丽叶在花园里出现,写作时可以眼望远方地平线。1870年7月14日,他还在园里种下了一棵橡树,命名为“美国联邦式欧洲橡树”。房子居高临下,圣·彼得港一览无遗。白浪滔滔的大西洋,港口上进出的船只,海员和码头工人的活动似在脚下,俯仰间尽收眼底。当他写《海上劳工》的时候,他说:“我要将这部书献给友好的岩石,献给这个古老的诺曼底地方,里面生活着高贵的海洋子民,献给粗犷而温柔的格恩济岛。”    
    华宅的装修工程持续三年,后来依然没完没了,耗费了大量金钱。雨果刻意在屋里留下他的思想和艺术印记,亲自参与装修工程,设计每一间房子的布局。从庞大的壁炉式样到墙上的小饰物,无一不是他亲自设计绘图。家具的选择,经过细心琢磨。空闲时候,跟朱丽叶一起到岛上搜罗艺术品和古董。装修后的大宅,其华丽不亚于一座皇宫,像中世纪一个沉重的梦。入门前厅的气氛,使人想起他的《巴黎圣母院》。壁毯室内,挂满名贵的手织壁毡,其余房间,壁毯大多直上天花板。所有厅房都挤着过多的古董家具和历史文物。红色厅和蓝色厅使用了大量中国丝绸,据说是从一个英国军官那里购得,而这个军官则从中国的颐和园得来。其中一张桌子镶嵌着中国的象牙雕刻,陈列品中有不少漆器。


《文街墨巷》 Ⅰ书乡乐(2)

        
    英属格恩济岛高城街雨果故居这所房子,还得与中国扯上关系。每一间房间,无论细木壁饰或墙布皆以深色为主,格调沉郁黝黯。壁画图案的画面皆影影绰绰,幽暗气氛给人沉重的压迫感,一如他的作品的深沉格调。讲解员为观众讲述时,必须手持电筒,把特别黝黯的地方照亮。    
    这个反映雨果的心灵状态和流亡心态的奇特世界,不单以实物来实现,还加上不少文字。从壁毯到家具,都打上雨果的缩写V。H。的记号。每一间房间都刻有他的语录,或者从他的作品中摘出的名句,总有些热烘烘的思想从墙壁上冒出。橡木厅上刻着:    
    精神送到企盼处,荣誉落到该落方。    
    光荣归于失败者,灾难不属任何人。    
    睡房里,有他亲手绘制的壁板画,有雨果夫人为女儿、女婿画的遗像。遗像下,是雨果的题词:    
    永远活着,在天上,在我心。    
    装修期间,他的夫人不堪骚扰,独自离开小岛到比利时居住。朱丽叶的住宅,只隔了几个房号。这是她跟雨果共有的物业,雨果同样参与了装修设计。只要雨果在顶层的玻璃房出现,她在花园里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雨果每天早晨在阳台上挂出一方白色手帕,示意夜来一切尚好。这个为他放弃了演员生涯,心甘情愿做他的“囚徒”达半个世纪的美人儿,每天等待着这方“辉煌的抹布”的出现。    
    阅读雨果的作品,你不难发现,将两个对立面统一起来,是他一贯使用的艺术手法。《巴黎圣母院》中,有丑陋的钟楼驼侠和美丽的吉卜赛女郎;《悲惨世界》中,有善良的逃犯冉阿让和冷酷无情的警察沙威;《笑面人》中,有被毁容的关伯伦和美丽却双目失明的蒂,这对畸形的苦难情侣,有着最纯洁最真挚的爱情。关伯伦的脸永远在笑,心永远在哭。美是丑,丑是美,都有存在的因由与价值。格恩济岛的室内设计,同样体现了这种艺术思想,将贵重和平凡的物品混在一起。大理石壁炉上方,镶着一块雕花的床头板,木头线轳用作水晶吊灯的烛台,一条金属皮带嵌在壁炉上方,放烫斗用的铁架子,镶在华丽的椅背上。你走进一间大厅,看到一张很体面的桌子,细看,桌子当中镶着一扇木门。系列生产的瓷器用品,混在价值非凡的古董艺术品当中。珍贵平庸还在其次,那种大胆的糅合总给你兜头重击,使你回不过气来。    
    客房里,陈列着名雕刻家柏茨耶(James Pradier)的象牙雕刻面具,这个面具半边是满脸髭须的活人,半边是骷髅头,今回是把生与死两个对立面放在一起。不管是生超越了死,或死蝶异了生,只取其哲学价值。    
    雨果那时的心态,也绝非他所描写的那么颓丧。他将格恩济岛比为“从法国身上掉到海里,被英国捡起来的碎片”。就在那块“碎片”里,他写下了《悲惨世界》、《天谴集》、《海上劳工》、《世纪传奇》、《威廉·莎士比亚》、《树林与小街之歌》等重要作品。    
    也许在这个人生阶段中,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代巨匠。这个曾经宣称“做个夏多勃里昂,或者什么也不做”的人,在壁毯室的壁炉两边,分别刻着两列可以与之并肩而立的历史名人的名字,左边是大文豪:约伯、以塞亚、荷马、埃歇尔、卢克莱修、但丁、莎士比亚、梅里埃;右边是历史名人:摩西、苏格拉底、耶稣、哥伦布、路德、华盛顿。这些历史巨人的名字在他家里出现,后人会发问,雨果在他们当中,位置该怎么个摆法?现在雨果的缩写V。H。是放在耶稣的斜下方。雨果无须踮起脚跟静悄悄地插队,他大可以大摇大摆加入到这个行列中。还得指望他老人家,不要左一肘右一肘,将别人推倒才好呢。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自己人格的分裂。“我得了癫狂症,我爱恋而我是个老疯子。”到七十多岁的耄耋之年,还跟朱丽叶的小侍女胡混,以致朱丽叶一怒之下出走比利时。雨果一生中,这类丑闻跟他显赫的名声形影不离。    
    从故居出来,听见岛上打响了炮声。每天将近正午,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士兵,手持望远镜,望向圣·彼得教堂的钟楼。时针一搭正十二时,即下令鸣炮。这个开始于数百年前的传统,一直维持至今。这些炮声雨果当年听过,我们还在继续听。    
    格恩济岛与税务天堂泽西岛邻近,名义上属英国,却有自己的议会和政府。货币印着英女皇头像,却由岛上的银行发行。该岛深受法国影响,1940年之前使用法语,所有档案文件、公证书和出生纸,均使用法语。二次大战期间,为安全起见,将所有学童送回英国读书,战后使用法语的传统因而终止。但居民意识上是独立的,英国不英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雨果。他在那里度过的十五个年头,使这个六十五平方公里,一方手帕般遗落在英伦海峡上的小岛名声显赫。雨果与该岛难解难分,大作家给小岛的旅游业带来旺盛。每一条开到岛上的游船,游客大抵为看雨果故居。我们从布列塔尼的圣马洛城到该岛,目的也为这个。    
    岛上响起的炮声,使人想起1885年6月1日雨果的葬礼,葬礼上鸣炮二十一响。葬礼期间,他的巨型灵柩台被放置到披上黑纱的凯旋门底下,让千万人瞻仰。然后按照他的遗嘱,用穷人的马车运载遗骸下葬。他死后直接被送入先贤祠,是唯一的死后直接入先贤祠的作家。巴黎人倾城而出,送葬队伍达百多万人。罗曼·罗兰有这样的记载:“叫喊,尖叫,大笑,插科打诨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像酩酊大醉。一个约尔丹斯绘画风格的节日庙会。”这个前所未有的场面,也有一位记者写道:“所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人,再也不会见到;所有不曾见过的人,将永远不会见到。”


《文街墨巷》 Ⅰ卡夫卡或第四维空间(1)

    卡夫卡或第四维空间    
    我们去参观卡夫卡博物馆的时候,一路上大雨如倾如注。从到达布拉格那天开始,这场雨连续下了两天一夜,一分钟也不曾停过,直教你觉得布拉格的天气有点卡夫卡。尽管打着umbrella,打尽手势才叫人明白的,跑了好几间铺子才买到的umbrella,到穿过老城广场,绕过圣·尼古拉大教堂进入博物馆时,还是衣衫湿透,鞋子装满了水。布拉格老城区禁止车辆行驶,只能步行,不管头上是烈日是大雨或你脚踝酸痛,你也得走路。但一把umbrella又怎能挡得住天漏般的雨水?“一场滂沱大雨。站着面对这场大雨吧!”——卡夫卡在日记中曾写道。     
    进得门来,收起滴水淋漓的雨伞,举目一看,怎么?这就是卡夫卡博物馆?大名鼎鼎的卡夫卡的故居?一间单间房子,面积不大,里头空荡荡,你一眼就可以看完。墙壁上端涂着一些卡夫卡幻觉式的壁画,下面挂着他生平照片,几行说明。实物呢,一尊卡夫卡头像,三两件那个时代的,并非卡氏使用过的旧物,这就是全部展览内容。占最重要位置的,是向顾客出售卡夫卡作品及照片的柜面。这种局面与其说是博物馆,不如说是一间展览室,或者一间最简单的书店。你一身湿淋淋地站着发呆,有点失望。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走进餐馆,刚好遇上打烊时间,只好饿着肚子走出来。因为,就连图片说明也是德语,看不懂。    
    这种时刻,你又怎能不想起法国的作家博物馆?这类故居博物馆遍布巴黎和法国,直至偏远地带,那些古典派、浪漫派、现代派、未来派的弄潮儿,或生于斯长于斯,或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或留下一些风流韵事或人生的悲喜剧。屋子里头保持着当年生活的环境,厅是厅,房是房,家具是家具,还有他们使用过的大小物件。巴尔扎克的拐杖啦,咖啡壶啦,裁稿纸机啦,鲸鱼油灯啦;小仲马写给马格丽特的信啦;大仲马的菜单啦;雨果的绘画啦,亲自设计的壁炉啦,写过哪几部著作的书桌啦;乔治桑亲自设计的楼梯啦,睡过的床啦,穿过的裙子啦。尤其是,都陈列着他们的手稿。花园呢?有他们亲手种下的树啦,有自己设计的小桥啦。这一切,不仅打下作家的思想和艺术印记,还可以从中看到他们的内心世界,生活作风,甚至看到他们作品的格调。而眼下卡夫卡的博物馆?……    
    这座1883年卡氏出生的楼宇,虽然1889年曾经大火,到1902年才重建,但一位距离我们不到一百年的作家,名气这么大,遗物又怎可能完全遗失?他有生之年居住过好几处地方,又怎不可能在其他地方辟出一个像样一点的博物馆来?布拉格人又怎可能以这样一间简陋的展览室,来搪塞我们这些前来“朝圣”的人?而在法国,就连中世纪的作家故居,也组织得非常体面,非常有看头。你不妨去看看拉伯雷和龙萨的故居,看法国人是怎样将那些作家从遗忘中拯救出来的。一个艺术国度的与众不同,就这样出来了。而且,还远远不止这个。    
    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戏剧家梅尔西埃(L。S。Mercier)曾经说:“呼吸一下巴黎的空气,可以使随便一个天才变得尽善尽美。那些不曾造访过首都的人,很少在艺术上出类拔萃的。”    
    以笔者看来,事实还要更进一步。任凭你是怎样一个艺术天才,无论文学家、画家、歌唱家、舞蹈家,如果得不到巴黎人的赏识,则什么东西也不是;没有经过巴黎人的圈点,都难以冒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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