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街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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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街墨巷-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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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炉,铜制平底锅,放面包的木盒,都很实在地呈现在眼前;挂在饭厅墙上的彩花碟子,摆在桌子上的中国大瓷花瓶,客厅阴沉的细木壁板壁饰,与一般富裕人家的装修陈设相去不远。然而,普氏笔下的室内世界,同样显得色彩华灿,角度宽广。瓮形吊灯是以波希米亚人出产的玻璃制造,壁炉是以西埃纳的大理石砌成的。一切事物皆显得深宏沉厚,气氛总是那么华丽深邃。    
    二楼莱奥妮婶婶的房间面积不大,里面的衣柜、茶壶、茶杯、煤油灯、蚬壳形的小马德兰仿制蛋糕、当年普鲁斯特从里边望向街外的窗子,都似曾相识,都不一样。莱奥妮婶婶房间的对面是普氏当年的房间,它小巧玲珑,开向花园的窗子,镶着彩色的菱形玻璃。房间里有嵌进壁龛里的床,祈祷用的跪凳,精致的壁炉。你可以想像,漫长的冬天夜晚,普氏就靠壁炉取暖。架子上放着一个大海螺,还有一部古老的幻灯机和《蓝胡子》、《坏蛋戈洛》等幻灯片。《追忆》的第一卷就提到坏蛋戈洛和蓝胡子。这些物件,就像墙壁上的一道裂缝,透进外边开阔世界的奇光异彩。他总是以忧心忡忡的心情去看那些幻灯片,恍如是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世界。他喜欢透过阳光来看事物,闪闪金光下,静物像获得了生命。    
    西斜的阳光正照到窗口,停留在窗帘和帘绳之间,被分成束束条条,透过窗帘射进来,给柠檬木的多屉柜镶上一片片碎金……    
    


《文街墨巷》 Ⅰ贡布雷,从虚构到真实(2)

    他曾经描写过一条“长廊”。小孩子时候怕黑,不敢独自走过,夜晚上床睡觉之前,必要找仆人去叫他母亲来吻别。而那条长廊,实际只是一条八公尺长的窄小的木楼梯。他笔下每一件事物,每一个人物,都有着千条万条渠道,跟现在,过去,跟远近的人或事物接上关系。他们的声音、形象和意义,因而十倍百倍地放大。有时还像原子核被撞击产生爆炸,能量、光线无限地扩大,出现了耀眼的局面。    
    我们回到圣灵街时,落日的余晖反射在家里的窗玻璃上。十字架那边的树林里,一抹紫霞映在远处的池塘中……    
    不知是否环境的改变,或一时不曾仔细观察,我在圣灵街既看不到树林,也看不到池塘,只看到密密重重的房子。但这一切都没有必要寻根问底。一个艺术家有权利移山倒海,将自己所选择,所梦想的世界呼到眼前来。普氏一贯主张,生活中的素材只具参考价值,作者只是通过它们来体现本人的思想。因此外界的存在是不真实的,只有通过作者思想过滤所产生的作品,才是真实的。价值观念的量度,唯有艺术家手中的标尺才是最准确的。这点在他的文学论著《驳圣伯夫》(Contre Saint–Beuve)中阐述得很清楚。    
    每次假期都不太长,很快就过完了。他总是带着种种珍贵的记忆,遗憾地离开他所熟悉所喜爱的环境,等待下次假期的到来。在不断地被中断的假期之间的日子,他以一千种方式来咀嚼过去的生活。伊里耶、莱奥妮婶婶的花园、房子,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真实的地方,它变成了一面镜子,任何地方都可以将自己的影子反映进去,也可以跟任何地方混成一片。他把它们任意改动,只要房子的墙壁没有塌下来,他就随意将墙壁向四面推开,把房子扩大增高,使它们变得富丽堂皇,以近乎病态的创造力,为房子制造另一座孪生的房子。过去生活中的一切,可以像夜间升到天空中的烟花,变化无穷,璀璨无比。    
    后来呢,莱奥妮婶婶去世了,照射到这所房子上头的照灯改变了色调,它变得阴暗了。父母亲后来又相继去世,他自己也因病不能到伊里耶…贡布雷去,伊里耶…贡布雷于他是失去了。种种变化使房子与疾病、死亡纠缠在一起,记忆也变得忧郁深沉,就像屋子里落下一层厚厚的天鹅绒落地窗帘,上下霎时一片黝暗。普氏那夜行动物般的思绪,纷纷从地穴中钻出,在幻觉和梦境中,像行吟诗人,漫无止境地游荡着。游荡的目的是找回失去时光。而失去的时光就是乐园,普鲁斯特要寻找的,是失去了的伊甸乐园。    
    跑了一趟伊里耶…贡布雷,希望捕捉一点关于《追忆》的来龙去脉,哪怕一点星碎影子。人在现实环境中,这样的白眉赤眼去面对普氏作品的原型,只觉得一切太实在,反而显得不太像。明摆着的一楼一室一几一桌,皆显得孤立沉默,没有灵魂没有故事,因此都是尚未完成的。只有普氏给我们重造的世界,以他的见识,心眼,人格参与过的世界,才显出它的好处,才是一个具有艺术生命的世界。说到头来,普氏的本事令我吃惊,是游园惊梦拍案惊奇的那种惊。唯是惊过以后,面对他的作品,虽说字字句句历然,章章节节皆有名色,依然感到无可测量,无可循例,无可分辨,像面对一片大海,能够做到的,只是站在岸边,让浪花泡湿一下脚跟。


《文街墨巷》 Ⅰ洛蒂的东方情结(1)

    洛蒂的东方情结    
    有些作家名声不小,过的却是躲起来的日子,报章杂志上很少看到他们的消息,你不知道他们眼下的生活,在写什么,写或不写。他们像个隐形人,记者也不容易追踪他们。当年的贝克特、史奥朗,或眼下的图尼耶(M。Tournier)、罗美莉(J。de Romilly)就是这样。他们一如画家德加(Degas)所说:“我愿意著名却不为人所知。”    
    皮尔·洛蒂(Pierre Loti 1850—1923)却是另外一回事。你看他一身的奇装异服,分明是要将大家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比之跟他有过法兰西学院席位之争的左拉,比之同样到过中国,以中国为题材写过一些作品的克洛岱尔,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却比他们更为引人注目。他生前像演员,一个台上台下都穿戏服的演员,因而被同时代作家,如龚古尔、布雷东、巴雷斯甚至马尔罗讥笑为:“疯子小丑”,“白痴”,“蛙蛇”,被指为“天真而狡猾,细腻而原始”。现代人一旦提起洛蒂,总是首先从他的奇异装束切入。洛蒂,这头怪物!    
    都说文人相轻,捡了人家一根头发丝,也可以分成十二份,放到显微镜底下。作家为什么一定要愁眉苦脸?洛蒂尝试的勇气,不也可以成全他的魅力么?服饰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品味或某种指导思想,洛蒂的怪异服饰包裹着的,难道只是他的肉体么?    
    在罗什福尔城的洛蒂故居,跟他的服装一样,也是文坛上一个经常的话题。洛蒂疯了不成,将一个东方世界搬到西方来了!罗什福尔城的楼房式样平淡简朴,富丽的建筑物极少,故居的所在地皮尔·洛蒂街更加如是。但当你跨进第141号门,却恍如去到另一个世界,你不敢相信里面的瑰丽浮华,眼下一切,只能与最奢侈的舞台布景相比。它充满东方色彩,尤其阿拉伯色彩。土耳其厅,以十七世纪的马赛克砌成的阿拉伯睡房,为接待埃及公主,还在屋顶上树立了清真寺塔尖。沙发、椅子、床铺到处堆满织锦、绫罗绸缎;其中一个室还安置了一间回教教堂,这间小教堂是他从达马斯以一万五千金法郎购回来的,这笔金额相当于他数年的军官薪俸,由走私客给他运回罗什福尔城。小教堂的墙壁圆柱,皆以马赛克花瓷砖砌成“一千零一夜”式的图案,地上放着巨型的铜制烛台、东方地毯、跪垫、笼箱。就连“文艺复兴厅”、“歌特厅”,都塞满了从东方携回的物件。整座房子神秘缠人而令人眼花缭乱,一如他多变的灵魂与浪迹生涯。它像一个匣子,里面塞满过去的记忆。“我呀,不知出于怎样的遥远或史前的返祖现象,我总觉得自己的灵魂是半阿拉伯式的。”他说。    
    洛蒂的母亲将他金贵成暖花房中的一朵花,从小让他学弹琴,学画画。却不曾想到,这个孩子梦想的是大洋,是风,是浪,是远方世界,是另一片天空。罗什福尔既然是港口,海边的人与海总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他的叔父死在海上,长兄是海军军医,也死在南中国海。这位长兄每到一处地方,就将自己浪迹天涯的故事向小兄弟讲述。十六岁那年,他进入了海军学校。成为军官不久,就一直航行到波利尼西亚去。新的地平线开拓了他的视野,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他乘着风帆加蒸汽的军舰,尽管向陌生世界走,走遍了太平洋、大西洋等五个大洋和沿海地带,从土耳其、埃及、波斯、印度,直到印度支那、中国、日本……军舰在海上行进时,他在舱房里接见水手,跟他们一起操作,船只一旦靠岸,就上岸去找女孩子。    
    一切就从一个浪漫的镜头开始:有一天,一个芳名阿姬亚黛,戴着“差多”头巾的女孩子,走进驻扎在君士坦丁堡的法国海军军官于连·维奥(Julien Viaud)的房间里,一段罗曼史就这样开始了。    
    皮尔·洛蒂到军舰启碇,这对异国情鸳只好分离。几年后,维奥再到土耳其去找她,惊闻她已经去世。维奥到坟场去,找到她的坟墓,倒地去亲吻泥土,“那里该是她死去的面孔。而今天,现在,这是最后一吻;我让一种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来排解,可能是无限的死亡背景,一种让我的不负责任的目光包围着扩大着的荒凉魅力,那就是我来拜霭这个坟墓的一幕。”然后将她的墓碑起了回来,就放在这座房子的回教堂里。他与妻子、孩子,就跟这个墓碑一起过活。1879年,维奥以洛蒂的笔名,发表了《阿姬亚黛》(Aziyadé)这部自传式的小说,记载这段异国恋情。故事开始时,一个海军军官在土耳其的沙洛尼克城,从一个窗格里看到一张贵妃般美丽的面孔。军官与这位芳名阿姬亚黛的女孩子共坠爱河,这对情人每晚在海面一条小船上,度过神秘而充满芬芳的东方之夜。故事的结局是死亡,女孩子不堪情人的离去痛苦而死,军官则在一场海战中牺牲。这是洛蒂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这部著作使他从默默无闻的军官变成文学界名人,也开拓了他生活的另一面,从此走进了文学世界,也走进了东方世界。他以丰富的海上生活,以自己的梦想,用小说或随笔形式,重组海上长旅生涯,他从海军军官维奥演变成作家皮尔·洛蒂。    
    博物馆里的土耳其睡房,是纪念他与阿姬亚黛的恋情而建。在这间房子里,不但看到阿拉伯色彩,还可以嗅到薄荷茶、茉莉花茶、土耳其软糖的气味,一如从他的著作中嗅到东方气味。如果说这间睡房与《阿姬亚黛》有关,博物馆每一间房,都与他的某一部作品有关。《阿姬亚黛》是他的东方情结的开始,这个情结成为他的作品的重要标志。直到那时候,你才明白洛蒂的异常服饰,原来包裹着的是一个东方之梦,覆盖着一种遁逃“他乡”的欲望,也是他多变抑郁的心灵的实证。洛蒂是一个永远的怀旧者,当他从远方回来,精神仍痴缠于那些不再的世界,要继续留在异国风情里,好重新进入自己的梦乡。他将携带回来的印象,按自己梦想的尺寸来裁剪,重新建立一个从前的世界,哪怕是一种可笑的仿制。重建后的房子命名为“阿得良别墅”(Hadriana)。他打扮成各种人物,将自己也变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被指为“疯子”、“白痴”又如何?所谓荒诞与理性,界限又在什么地方?


《文街墨巷》 Ⅰ洛蒂的东方情结(2)

    故居原来有一座关于《菊子夫人》的日本式亭台,后来拆毁了;还辟有一个中国厅,专门陈列中国艺术品,后来他的子孙将那些物件出售了,中国厅不复存在。但当年中国厅的建成,曾经有过一番热闹。1903年5月11日,为中国厅的开幕式,洛蒂举行了一个这所房子有史以来最大的节日。他请了两百个客人,大部分从巴黎远道而来,一律清朝打扮。女人拢起云鬓,插花戴银;男人头戴清朝官帽,长衫马褂。真正的中国人也有两个,他们是大使馆人员,也被邀请来做客。整个晚上,他们就穿梭在那些假中国人当中。洛蒂本人一身清朝军官装扮,身穿盔甲,钢盔上还饰有一条黑色的貂尾,手拿一根慈禧太后的权杖。据说是当地的中学生给他特制的。权杖是西方皇帝才使用,慈禧太后有否权杖?未曾听说过。那天晚上,歌特厅里摆起了鸡尾酒,花园里灯光火亮,还烧起了鸦片烟。一个所谓中国式的晚会,就在三层的大楼里闹得昏天黑地。    
    次日,大节过后,洛蒂感到无比空虚,在日记中写道:“早上五时,破晓时分,燕子呢喃,我独自在空屋里走了一圈,到处空无一人。一切都敞开着,死一般的静寂。而我在想:有什么必要呢?这是一个永远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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