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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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云-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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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敏站起来观望,叹口气坐下。

  范里问:“怎么回事?”

  晓敏答:“醉酒的红印第安人讨钱,叫他回家,回哪里去,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地,他们的所有。”

  白人白拿了红人的、辗转再卖与黄人,是以黄人叫红人走开!此刻白人又怨黄人来高价抢购地皮。

  晓敏喃喃说:“白人,三叉舌,蛇一样。”

  沈太太解决了问题,回头看见笑起来一朵花似的范里,倒是一怔,这么好看的媳妇一定养可爱的孩儿.她犹疑起来,倒底哪个好?

  范里对晓敏说:“你真能干,来了有多久,与华人社会这样熟络。”

  沉太大坐下来,“我们这店铺起初顶简陋,卖些冬菇粉丝虾米即食面,最近这一两年好许多,客人花费得起,只得扩充营业把细致一点的货色也一并运来卖。”

  沈太太边吩咐伙计包了两大包名贵水果,送给两个女孩子。

  晓敏再聊两句便告辞,临出门,塞廿瑰钱给伙计。

  沈太太追出来,晓敏过了马路离远只是摆手笑。

  范里佩服地说;“这些资料,都是点滴收集回来。”

  晓敏说:“我喜欢听故事。”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吧?”

  “你看见波记的老伙记?他叫陈威,五十年代游水到香港,鲨鱼及炮艇就在身后追、游了一日一夜,上岸又走了一日一夜,下大雨,躲在沈太太士多铺的檐蓬下,被沉记收留,后来又带他过来,直到今天。”

  过半晌,范里才问;“有没有比较愉快的故事?”

  “有,我顾晓敏不是很愉快?”

  “才怪。”范里冲口而出,“你还得撇下男朋友呢。”

  晓敏不出声,移民是连根拔起的事,人人都有损失,在所难免。

  范里说;“你看那些土生的小孩,自此不会中文,看不懂红楼梦水浒传,损失惨重。”

  晓敏说:“选择下一定有所牺牲。”

  “一定要抉择吗?”范里问

  晓敏上车,看看倒后镜,“一定要。”

  她进了后档,把车子轻轻溜后,撞向后边车子的保险杠.两车都一震,后边的司机没有出声,匆匆退后,一溜烟似驶走。

  “什么事。”范里问。

  “那个穿深色西装的人,自图书馆,一直跟着我们。”

  范里不出声。

  晓敏肯定范里认识那人。

  “我要回家了,你呢?”

  范里说;“你要是有空,可愿到舍下小坐?”

  晓敏很高兴,范里终于肯向她透露消息,但是晓敏仍然不想勉强,拍拍范里的手,“改天,改天我们互相参观对方的寓所。”

  范里点点头。

  晓敏在公路车总站放下范里,看看她走开,范里要真是个杂志编辑兼撰稿人,那么,她可以说是最美丽的文艺工作者之一。

  过两日,晓阳的电话一早把妹妹叫醒,“报上那篇大火药味道十足的读者投书是你的杰作吧。”

  晓敏连忙摊开报纸,呵小平同志的文章注销来了。

  “怨怨相报何时了,”晓阳说:“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晓敏不出声。

  “这下子恐怕会真的开仗了,本来不过是小省报争取销路,哗众取宠,现在你看,免费得到高水平不计稿酬的好文章作宣传,声势浩大,他们还肯罢休?”

  晓阳一向有脑筋,她的分析再正确没有。

  “小不忍则大乱,那个却尔斯郭臣至多写三五天就会收档!给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开研讨会加倍渲染。”

  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们忍气吞声已经一百年。”

  “岂止一百年,”晓阳说:“要算起来,起码三千年,这是我们的民族特性.但我们也藉此生存下来,尤其是香港人,争财不争气,现在我们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东,这些前任租客发牢骚,理他作甚。”

  “气已经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总得有人学秋瑾,”晓阳说:“但我仍然坚持我的方法是对的:中西永远不能合璧,能够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经上上大吉,你要与他们做朋友,讲道理,生闲气,你尽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来,做成这笔生意,说不定可以退休,再见。”

  晓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讪笑着掀开窗帘看看楼下是否有三K党聚集。

  姐姐的态度是老华侨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误会越结越深,一则英语不好,无从表达,二则根本不理会红颜线头发的异邦人怎么想!

  晓敏是矛盾的,刹那把洋人当朋友,刹那又吵将起来,反而不及晓阳不闻不问无功无过的态度省力。

  大厦顶褛有三个豪华复式单位,业主全是港人,年间大抵只在夏季最热的两个月来住上一阵子,其余时候,拍上门,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远空荡荡无人用。

  惹人妒忌?当然。

  晓敏吁出一口气。

  她本来想与洋人打成一片,结果当洋人恼怒批评不合作的华人的时候,她又头一个生气,来护着平日谈不拢的华人,干革命就是这点痛苦。

  晓敏把车子开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后园苹果树下哂太阳。

  抬眼看去,花已落尽,一树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实,晓敏也还是第次看到苹果生长的可爱实况,心情略略松弛。

  她轻轻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晓敏忍不住诉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难您的经历,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实感到痛苦,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接棒。”

  晓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岁称耄耋,一百岁称期颐,一百一十五岁的老人.应该吸收了天地智能精华,破此限者极为罕见,晓敏坐往他身边,内心非常祥和。

  老人终于开口了:“新环境,总要设法适应。”

  晓敏说:“我怕我跟不上这个游戏。”

  老人笑。

  晓敏记得他说过,十二岁的郭牛在洗衣场工作、蒸气弥漫,脏衣服泡在热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搅动,逐件搓洗过清,个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个钟头,晚间睡在衣包侧跟,只有他会讲两句英语,遇到洋人来调查卫生时况,他还要扮代表,双手熨得通红溃烂,人累得如行尸走肉,站着也会睡着,铁路建成通车,报道一字不提华工,洗衣场结束,郭牛失业,改学烹饪,到育康为掘金的狂人办膳食。

  统统靠一双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这是一双工具手,晓敏敬爱这双手。

  她把它们摊开来,看到损坏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关节,会得落泪。

  房东梁太太过来,“顾小姐,喝杯茶。”

  晓敏这才笑起来:“谢谢你。”

  梁太太说:“本来这样亮丽的阳光正好晒哂衣裳,晾过两次,邻居抗议呢,说是没礼貌,这一带并不富有,一样讲面子,只得入乡随俗,想不开,又以为外国人欺侮我们。”

  晓敏暖缓低下头来,又问:“可有洋人骚扰你们?”

  “我们不骚扰洋人已经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话怎说。”

  “隔壁一三六号两个男孩子回香港找师傅学会几招咏春拳,还真管用,把洋童打得头破血流。”

  晓敏发呆。

  真不晓帮谁才好,洋童顽劣,恶名彰,但是用霸力占他们上风,又不是正确良善的风气。

  晓敏问:“像不像要打起来的样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评。

  老伯这时站了起束,晓敏说:“我扶你进去。”

  梁太太点点头,“顾小姐敬老。”

  只见老人趋到晓敏身边轻轻说话,晓敏不住嗯嗯应他。

  晓敏查过书籍,中国人平均寿命在旧石器时代是十三岁,夏商时代是十八岁,秦汉时代是二十岁,唐代公元八世纪为廿七岁,宋代十一世纪为三十岁,元代十四世纪为卅二岁、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纪才三十三岁。

  晓敏当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电话拨到范里家去,那边一直空响,许是到图书馆去了。

  晓敏在图书馆里写日记:母亲大人提供的盘川已经花得差不多,幸亏居有定所,二手车亦颇听使唤,但成日价吊儿郎当……

  正写到有趣的地方,有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晓敏抬头一看,正是范里。

  晓敏问:“你为什么不来上课7”

  范里搞下墨镜。

  晓敏看见她右眼瘀黑,吓一跳,压低声音:“谁做的。”

  范里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么会。”晓敏不信。

  “我虽不济,也不致于甘心捱打。”

  “有人对你不好,说出来,大家想办法。”

  “我喝醉滑了脚步撞在柜上。”范里吁出口气。

  晓敏不再追问。

  范里重新戴上墨镜,“晓敏,我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晓敏本来是个热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两日。”

  “不成问题。”晓敏一口答应。

  “你……不想知道原因”

  晓敏温和地说;“结交朋友,不一定要他们拿私隐来交换友谊。”

  范里呆半晌才答:“谢谢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觉。”晓敏把门匙交给她。

  范里说;“打扰了。”

  她取过钥匙便离开图书馆。

  范里刚好在门口碰见郭剑波,她向他颔首后匆匆离去。

  小郭见到晓敏便说:“范里是颇情绪化的一个人。”

  晓敏含笑:“他们写小说的人一贯如此。”

  小郭看着晓敏,“你大概也知道缅街的川菜馆老板不姓范。”

  “是吗。”晓敏一怔,“不姓范,姓什么?”

  “姓章。”

  “那或许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视晓敏,她这样信任范里,他倒有点像说闲话的小人,于是连忙改口,“或许是。”

  晓敏嘉许地笑一笑。

  这正是杜绝是非的好态度。

  “我去找一点资料,三十分钟后我再回来。”

  晓敏低下头继续写:正在参考各年龄阶层华侨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领悟,方便我投入当地社会。

  晓放下笔,深觉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读过范里的小说大纲,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数高出若干节。

  才在犹疑,小郭已经回来。

  “来,到我宿舍来喝茶。”小郭说。

  “你找到所要的东西没有?”晓敏问他。

  “他们说给大学图书馆借去了。”

  “你看你的学生多用功。”

  “头十五名都让亚洲学生包办,一面倒。”

  “因为我们知道受教育的机会不是必然的,既是幸运者,就要珍惜时机尽力而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义不是竞争。”

  “才怪,不是照样分名次。”

  他们一边走向停草场一边讨论这件事。

  车子停在比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个华裔青年走过来.他们并不在意。

  郭剑波还在说;“名次并无意义,教育旨在潜移默化。”

  三个年轻人巳经包围他们。

  他们这才看清不良少年头上套着丝袜。

  晓敏还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经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顾晓敏与郭剑波立列乖乖把皮夹交给他们。

  一人剥下晓敏手表,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辆大卡车后面,郭剑波奋不顾身扑前说:“你们已经拿到财物,别伤害人,把她交还给我,光天化日,切莫节外生枝。”

  晓敏的衣领已被人扯开,吓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挣扎尖叫,面如土色,浑身簌簌抖。

  那数人听得郭剑波镇定的呼求,不禁低声商量起来,用的正是晓敏最熟悉的广东话:“让她走!”“荷包里有多少?”“五百多。”“我这边三百多。”“推开她。”

  说时进那时决,晓敏已被人推向郭剑波,那人凌空划一刀格开郭剑波一只手,趁空档呼哨与同伴逃逸。

  晓敏重重跌在地上。

  她左边面颊肩膀膝头统统擦破,郭剑波忙来掺扶。

  面孔有凉意,摸一摸,晓敏发觉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郭手臂受伤,被尖刀划开缝字,满血不停。

  晓敏倒过头来扶他。

  这时有外国人奔过来,“可需要帮忙。”

  “请召救护车。”晓敏对那红头发的中年男人说:“歹徒抢劫我们。”

  “你们要保持镇静,我马上处理。”他用汽车电话通知警方,在车厢取出一块毯子里住郭剑波,并且说;“伤口不算深,一止血即无大碍。”

  那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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