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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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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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黄孝阳
  
  一
  在八十年代的中国,这样的小城市很多,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拿着一枚图章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发着怒气敲下的。几十万人口、几百米长的商业街,几个不大的邮局、银行、学校、菜市场,一两所地方院校。房子多半低矮。少有三层楼的。若有,那一定是政府某局。惟一一幢四层楼的建筑是百货商场。马路两边是法国梧桐树,也叫二球悬铃木,枝丫胡乱伸展。阳光在枝叶间稀稀沥沥漏下。树下坐着人,翘着腿,互相交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看看他们的脸庞,也就知道了他们所等待的东西。
  房子凌乱地堆在树后。房子与房子中间是巷子,黑瓦灰墙隔出让一个个让人们转瞬逝去的空间。在巷子里进出的人大抵是黑与灰两种颜色。偶尔飘出一件耀眼的白衬衫,或蹿出一个穿绿色军装像马儿奔跑的少年。
  巷子比蛛网还密集杂乱,时间撒下大量的尘土与污垢。那像马儿奔跑的少年人停下脚步,身子戳在地上,眼里有了亮光。巷口有一个小人书摊。这是一种很便于挪动位置的书摊,是一个打开的木箱子,箱底与箱高等高。木条钉层,两头用橡皮筋固定,每层可以搁十几本小人书,一分钱一本,先看书后给钱。摆摊的老者靠着墙壁任暖洋洋的阳光穿透身体。岁月把一种接近于死寂的光芒刻入他的骨头。他的目光安祥,双手交叉束在袖里,身子蜷缩,腿边搁着一根油光澄亮的竹棍。竹棍用来把翻乱的小人书挑回原处,也用来驱赶蹲在一边想不花钱看书的孩子。
  少年看看老者脸上酱色的瘢痕与褐色的沟壑,看看围绕老者头顶翩翩起舞的苍蝇,看看那几个挪动屁股想要把眼珠子抠出搁在小人书封面上的孩子,看看街对面的百货商场,嘴里唿哨一声,继续跑。手的摆幅很大,一只手摆到胸口,另一只手甩到臀后,有点像电影《南征北战》里冲锋的战士。他身上那件军装显然太大了,两只袖子里灌满风。这让他跑步的姿势既笨拙又轻盈。
  
  这是春天的下午。天空干干净净,大地被透明的寂静笼罩。缝衣店台板上摆放的盒式录音机里传出多情人儿缠绵的歌声。店老板的女儿蹲在门边,面庞嫩白,眼眸滴水。一个中年男人在爆米花。锅是一个大肚子的铁罐,被炭烧得暗红。男人拉动风箱,目不斜视,嘴里还呼噜呼噜响。
  男人头上戴着一顶与罐体一样黑的小帽,模样蛮古怪。在少年记事里,男人一直呆在这里。少年几岁大的时候常蹲在旁边听男人讲故事。讲天子山的神仙。讲中国是一只大公鸡。讲所有的水往东流入大海。讲当有人修道成仙时天上会出现彩虹。也讲苏联的赫鲁晓夫。
  知道赫鲁晓夫为什么是大麻子吗?当年赫鲁晓夫访问中国,看见爆米花机,很吃惊,问主席这是什么?为什么一点点米会变成一大堆粮食?主席笑而不语。赫鲁晓夫很生气,怪不得主席不听老大哥的话了。原来是有粮食膨胀机撑腰。赫鲁晓夫偷了一台回国,亲自做试验,把土豆放罐里,心想,米可以膨胀那么大,那土豆更可以膨胀出一个共产主义。结果,“嘭”,机器爆炸了……
  少年每次听到这里总笑得肚子疼。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男人不再说故事了,变得单调乏味,面目可憎。每天只晓得转动把柄,把铁罐移至麻袋,然后把铁棍插上罐盖,用力一撬。少年捂住耳朵。空气里炸出一团团甜津津的香味。少年撸起袖子,把右手食指放入嘴里嚼,露出笑容。
  
  河水流过东门桥。是石拱桥。桥头有两块石碑,被人敲去了大半边,可依稀看到“邀信男善女,礼佛三年……”以及“匠人元宝应”几个汉字。
  少年站在桥上,东张西望,捡起石头,扔向河面。河水好像是一面打碎了的镜子,不过眨眨眼,又有一面镜子生出来。镜子是打不碎的。阳光在水面上说着神秘的咒语。少年凝视着一圈圈光芒,咽下口水。河水弯弯折折,宽宽窄窄。河边有紫红色刚抽芽的芦苇、淡绿色的蒌蒿、一大片春意盎然的草坡,以及几丛新鲜的树林。河对面有一家棉纺厂、一家印刷厂、一家钣金厂、一家粮油加工厂,还有一家兽药厂。兽药厂的烟囱不高,往下跳也摔不断胳膊与腿。棉纺厂的烟囱最高,高得脖子往后仰都能仰疼了。
  少年的母亲在棉纺厂上班。那里有一间很大的浴室。少年小时候老被母亲掐住脖子拽进浴室。母亲手指上有很多茧子,与她手掌里那块硫璜皂一样坚硬。母亲匆忙地用皂擦拭少年羸弱的身体,舀出滚烫的水往少年身上浇,浇到皮肤通红。少年想叫。但不敢叫。少年也不是没叫过,叫得越凶,母亲越不耐烦,手上的劲就越大,似乎他是要擦洗的厨柜桌椅。浴室里水汽氤氲。一块块白色的肉似乎是锅里煮的芋头,咕嘟咕嘟地冒热气。少年试图捂住下身。母亲不由分说地扒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用铁钩一般的手指在那来回刷洗抠弄。
  少年伸手去触摸桥上的碑文。这些字的笔画好像铁划银勾,好像是学校栗老师写的字。栗老师的黑框眼镜比脸还大,鼻子是小小的尖尖的一丁点。真难以想像这么一丁点肉能托起那么一副巨大的眼镜。栗老师的头是枣核型,上头尖,下头尖,中间圆。栗老师的老婆在菜市场补鞋子,低眉细眼,看上去有点像栗老师的女儿。栗老师常发动学生去那里补鞋子。
  少年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的塑料凉鞋上缀有几个补丁。少年的父亲也精通补鞋这项活计,补丁的颜色与鞋子本色非常接近,贴肉处还用锉刀小心磨平,一点也不掐肉。少年在桥栏上坐下,手叉得很开,两条腿朝向水面。这种姿势有点危险。但少年人都喜欢这样。水面上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影子的脑袋似乎夹在影子的双腿中间。桥洞里飘出一堆堆垃圾,像桥洞呕吐出来的秽物。少年往桥洞里看。那里只剩下几块断砖以及被烟火熏黑的墙壁。去年冬天,里面住过一个乞丐。那么冷的天,乞丐也把脚伸出桥洞。有人说,这人死了吧。那脚似乎有耳朵,马上动了,缩回去,隔不多时,又缓缓伸出。后来,下起雪,雪遮盖了田野,天空变得非常寂寥,乞丐就不见了。那时,河面已结起冰。往河面扔石头,石头会在冰面上滚很远。乞丐或许是撑着底下带轴承的小木板从冰面上溜走了。
  
  时间是檐角慢慢滴下来的水。
  少年咧嘴享受被阳光浸泡的滋味。当火车驶来时,水珠滴在少年的手背上。少年从栏杆上跳起来。火车在棉纺厂与纺织厂的后面。那里有三条在枕木上来回奔跑的铁轨。每条铁轨都是一把长长的通向高高云层的楼梯。越过铁轨,是一排低矮阴暗依山而建的民房。屋后的山并不高,应该称为土坡。现在,山坡上长满紫色的、红色的、玫瑰色的、乳白色的、橙黄色的花。最让人咋舌的是山坡那边的油菜花。它们会嚎叫,叫得满脑袋都嗡嗡响。
  那些金黄的色彩,仿佛刚刚从颜料盒里倒出来,香味清冽,非常好闻。爆米花的糖精也不能与之相比,无法相提并论。在山坡上坐下,坐着,看着,或者手里拿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拿,身体会渐渐没有了。当暮色落下,藏起万千色彩,整个人才会恍恍惚惚地清醒,从那句咒语里获得解放。那真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蝴蝶飞来,蜜蜂赶来,蚂蚁奔来,还有各种昆虫,比如绿得发亮的螳螂。它们的头是三角形的,与身体的比例小得不成样子。可能是为了弥补头脑的不足,它们前肢上的锯齿特别厉害,用来当锯子,能把蜜蜂锯成两截。螳螂的头被拧掉后还能活很久。蜜蜂没了脑袋就可以去拔尾上的针。再把这些针一根根收集妥当,放在文具盒里,骄傲地展示给同学们看。
  
  火车打着呼噜。
  当火车靠近站台,还不曾停稳,那些跟着火车跑的人们一边用力拍打车门,一边呼唤亲朋好友的名字。许多人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一头是行李,一头是被子,也可能是两个筐,装满水果、铁桶、蔬菜。偶尔筐里会有一个吮吸手指头笑容灿烂的婴儿。担子被拦在车门处,被人们左推右搡团团转,着急下车的人便破口大骂,有时还动拳头。这时候,身手敏捷的孩子能在人群里找到散落的钢笔、零钞,甚至还有手表。这是一种过于巨大的财富。捡到手表的那孩子最后不得不向花白头发的站长交还了他的战利品。站长说,若不归还失主,就把孩子送去劳教。孩子的父母吓着了,挥舞鞭子把孩子驱赶到站长面前承认错误。大家说他们是傻瓜,他们完全可以一口咬定孩子没捡到那块手表。事实上,当孩子交出那块锃亮的上海钻石牌手表时,站长也暗自发出惋惜之声。越来越多的孩子挤入人流。哪怕什么东西也捡不到,他们也乐此不彼。直到有一天,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被挤下车轨,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车轮辗碎,这种事才被禁止,沦为少数能逃脱戴红袖章工作人员惩罚的勇敢者的游戏。
  少年并不喜欢这种游戏。少年对火车有着发自内心的惊惧。火车是一头通体乌黑或发绿的怪兽,是一头躯壳冰凉内部藏着火焰的钢铁怪兽,是一头长着透明翅膀的怪兽。没人知道它在什么时候要飞起来。从那两根冰凉的铁轨上飞起来。飞啊飞,飞过皑皑的雪、漫漫的沙、高高的山,在圆月、星群、夜穹之间翱翔,最后像传说中的龙一样摆动尾巴,缓缓融化在轻得没有重量的远方。
  少年在梦里不一次地看见过这种情景。偶尔,火车会在飞起来的那一刹那突然倾覆,从车厢里倒出许多看不清脸庞的人。他们手拿冷兵器时代的长矛与大刀,互相砍杀,从彼此胸膛里剜出一个个石榴般大的心脏,并把它们剁碎,然后用脚把它们践踏成泥浆。总有一把大刀会砍入少年的身体,让他从梦中惊醒,掌心攥出汗,身体无比虚弱。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痛楚。
  
  少年跳下站台,在跳过铁轨时,手指摸到口袋里两个沉甸甸的铅字。铅字触手温凉。少年的父亲在印刷厂里做事。少年一直想从拣字房里弄几枚铅字。少年有个同学叫杨凡。杨凡的父亲在钣金厂做事。杨凡手里一种蓝汪汪的小刀,是用折断的钢锯条磨成的,一共十二把,长短不一。杨凡说,这是小李飞刀。你懂不?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楚留香也得被钉成一只老臭虫。
  杨凡呼喝着,把这十二把小刀逐一射向树干,眼神无比骄傲。耍飞刀要懂手法。要握得牢,但不能握得紧,更不能握松。紧了要割手,松了没力。当食指快指向靶子时,这时释放的飞刀才能准确击中目标。手臂要从左上往右下做斜线运动,这样抛出的刀这最才有力量。
  杨凡的小刀耍得好。杨凡的功课也不错。杨凡坐少年前排。
  少年问杨凡要一把这样的飞刀。
  杨凡说,你爸不是在印刷厂吗?你帮我弄几个铅字来,我与你换。
  少年翻过父亲单位上的围墙,从门的摇窗内潜进拣字房。拣字房有篮球场大,里面充满冰凉的金属气息。这是一个秩序森然的房间。拣字房的师傅姓李,头发稀稀疏疏,人瘦瘦小小,胳膊上并没有几块肉。少年见李师傅托着装满铅字的木盒行走如飞,以为铅字很轻,伸手去托,没托起,重心失去,脚下绊倒,人摔在铅字的木架,稀哩哗啦,铅字散落一地。少年惹下祸事,想跑。李师傅折身回来,见屋内一片狼籍,怒了,不由分说,拽住少年的腿,拖回来,就是两耳光。少年呜呜地哭。有人认出少年,喊来在机修房做事的少年的父亲。少年的父亲叫赵国雄,赶紧向李师傅赔罪。
  赵国雄说,老李,我打死这个畜生。
  李师傅叹气,算了。算我倒霉,又得加几个夜班了。唉,这都是啥回事?不就两个铅字吗?这有啥好玩的?这是铅啊。要中毒的。你懂不?铅中毒。李师傅抓起一把铅字摊在手掌上,眼里都是绝望的光。
  赵国雄说,那是那是。铅中毒。
  晚上回了家,赵国雄在小商店里买了茶干、糕饼去了李师傅家。少年的母亲回来,问清少年是哪只手偷的,抄起灶膛里的火钳劈下去。铁钳弯了。少年疼得死去活来。少年的母亲边哭边用头撞墙,说,我养了一个贼啊。
  少年说,我不是贼。我就是去看看。
  母亲说,你还顶嘴?我打死你。打死你,我日子就好过了啊。
  屋瓦上跳下灰。邻居过来拦住,说,你想把孩子打死啊?
  母亲说,小时偷针,大时偷牛。你给我跪下,听见没?
  母亲用衣襟擦流不完的泪,眼睛又红又肿。赵国雄回来了,看看恸哭的母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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