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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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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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头看她——她也正在看我。从我的角度望过去,最明显的是她白白的下巴。然后,她从床底下变出本《ELLE》,遮住了面孔。    
    我没有兴趣多打量她;看到她,真让我怀疑死人的事是真是假。掉过头,我继续望着窗外。天一开始黑,总是黑得特别快。对面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见了,但是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刚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抬头扯起嗓子直叫:“爸——”她把大得惨不忍睹的书包放在车筐里面,这会儿手一松,车子的前轮无精打采软靠下去,整辆车滴溜溜打个圈儿,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小女孩看上去心情很差,车子倒了,她也不去扶,站在原地叉起腰,火药味儿很浓地扯开嗓子又嚷:“爸爸——爸爸——”大楼里隐隐约约一个男人性急慌忙回了声:“哎!”接着活像火车钻山洞,“来了来了”的叫嚷一路打楼梯里响将下来。    
    “你出事了。”    
    听见姐姐的声音,我放弃观察那个小女孩,再次扭头看她——我只看见《ELLE》的封面女郎,麦色皮肤隐隐闪着丝绒的光泽,目光灼灼地瞪着我。    
    “我没有。”我答,话说出口才发觉语气里的情绪。    
    “你肯定出事了。很大的事。”姐姐把竖着的杂志放下,露出一张素脸,似笑非笑地说,“那个小男生干什么了?”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男生。”    
    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房间里比几分钟前似乎黑得多了,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我知道她在暗里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坚强。    
    “你别来和我拼命呀。我才不管你认不认识什么小男生。可是,你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和我拼命就没劲了……”    
    她躺在暗影里,自信地絮絮叨叨。我在沙发深处越缩越紧,头脑一团乱七八糟,心却起了一种尴尬的痛楚——这种痛楚并不完全为谁,它只是很快地长大起来,大得我不得不缩紧身体来压制它、阻止它的无限生长——我只预感它将在我的里面无穷无尽地生长下去了。    
    “死人了。”我说。    
    我的话语和我的眼泪一起砸下来,砸在我心上最痛最痛的地方。我的痛楚仍然在继续长大。——天在迅速地黑下来,没人逃得过。    
    随着我的三个字,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我紧缩着,眼睛按在膝头,感觉到暖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染湿了我的裤子和皮肤。    
    “我的同桌死掉了。”    
    我本来可以不向她作任何解释的,我本来就一句话也不想说。然而,在不断长大的痛楚中,我忽然很残忍地想要把她拉进来,拉到这种莫名的痛楚和恐惧中来——至少我想要她难堪,并且我懂得如何使她难堪。我恨她,我恨她那么有朝气,我恨她活得那么津津有味——她究竟凭什么,在别人死去的时候?离这么远,我还能清晰地辨别出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气、活气。她身上有一股青春的甜香,而别人正在变得冰凉、发霉发臭。难道她一点也没听说过死亡吗?难道她不会怀疑、不会痛苦吗?    
    眼泪流到我的膝头上,暖暖的,可是在那温暖的边缘,被染湿的裤子已开始变凉、变黏——暖暖的眼泪是掉落在雪地里的一滴热水。新鲜的东西很快就旧了,旧成了灰。温暖的眼泪在流出眼眶的同一时刻就开始变凉,变成不带感情的、眼泪以外的东西。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错。    
    暮色四合。    
    


第五章 王海燕王海燕(3)

    几点了?    
    我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分不清现在究竟算在变亮,还是在变暗。从这个房间的窗口是看不见月亮的。    
    不知道我像这样大睁两眼躺在床上已有多久。有时我转移视线,端详房间里的家具物品,有时我干脆空洞着双眼,瞪住头顶上的天花板一个劲儿发呆。我其实是一个很害怕黑暗的人,虽然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还有姐姐陪着,但是只要一关灯,我就错觉世界变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黑暗的房间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有时半夜里醒过来,会认为房里的东西全是埋伏着的野兽,连姐姐也不像她本人,我甚至担心她变成了一种……我说不清一种什么,也不敢说一种什么,只是,在无光的晚上,许多朦胧的臆想会找到我,叫我害怕四周围全是咻咻的鼻息。    
    何况今天晚上,有我同桌。我几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在枕头上、在席子上、在流动的空气中……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同桌的死让我平生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这样近。到现在我还抱有幻想,希望明天早晨去上学,仍然看见同桌安安静静地走进教室门,像平常一样,步子轻轻的像是担心打扰了谁。我完全无法相信死亡,即使死亡已这样真实、触手可及——我这才发现,自己对人的死亡始终都不相信。可现在有人死了,有一个我认识、了解、喜欢的人死掉了——躺在床上,我猛然醒悟到:我也会死的,也许就在下一分钟——这种事一发生,就会显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小燕,你醒着么?”    
    是姐姐的声音。在这种黑不见光的夜晚,她的声音柔软而富有弹性。猛然听到她说话,我却并不惊讶,只轻轻答应了一声。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现在我知道,姐姐也醒着。我仰面躺在床上,暗暗握住自己的双手。其实不知不觉中,我始终在听着窗外墙根夜虫的呢喃声——它们好像一种极细小又极短促的光,刺得人两边太阳穴隐隐胀痛。夜晚只有月亮在发光,月亮的光柔和而亲切。可从我这个房间的窗户是看不见月亮的。    
    “小燕,来和我一起睡。”姐姐开口要求着。    
    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见了她的话,却并没立刻动弹,仿佛我必须这样躺上一会儿,才下得了坐起来的决心。姐姐只要求一声,没有再开口,也不催促,我赖了半晌,终于撑着床沿坐好,照着那个姿势又坐了一会儿,才搬动沉重的脚,到地上去摸索拖鞋。我现在的每个动作都会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思路阻断——我总是想,同桌也曾这样躺过的、同桌也曾这样坐过的、同桌也曾有过自己的拖鞋……而有一天,我会和同桌一样。    
    一靠近姐姐,就闻到她身上那股青春的甜香。我挨着她,枕着她的枕头躺好,说:“姐姐,夏天你去晒日光浴吧。”    
    “嗯?”    
    “把皮肤晒成蜜色,再加上你身上的蜜糖香,你会像一罐打开的蜂蜜。”    
    姐姐在黑暗里浅浅笑了,说:“那不好,招虫。”    
    我伸手捏捏她的左臂,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真的,她是我长这么大所遇到的人里,惟一拥有如此明显的青春气息的人,而当眼睛在夜晚变得次要时,这股甜香就更加清晰、更加宜人。    
    “小燕?”    
    “嗯?”    
    “关于你的同桌。”    
    我的喉咙微微收缩了一下。这件事始终在我思想里翻滚,但是我不愿意别人——尤其不愿意姐姐——提起它。    
    “她死了。”    
    我说话时,努力不让句子带上任何感情色彩。我不要提起她;我很害怕,在黑暗中。初夏的夜晚还没来得及变得闷热难熬,时不时一阵轻风,并不像冬天的西北风那样在贴近地面的地方森森地打转,而是不动声色地流动、流动,雍容揖让,显得暧昧和熟悉——我几乎已从风里听出了同桌的脚步。    
    “你不是一直在想她么?为什么不能说出来——说给我听呢?你明明……”    
    “她死了。况且你不认识她。”我冷冷打断了姐姐的话。我明白自己很不讲道理,但是我不愿意讲道理——靠着她温暖的身躯、听着她柔软的嗓音、感受着她青春的甜香……我无法不意识到:她活得这么快乐,却想谈论别人的死亡!我无法不妒忌、无法不愤懑。我无法把同桌——已死的同桌——说给这个满身活气的新新人类听。    
    她沉默了。霎时间,我们的耳朵只听到室外虫子的窃窃私语——它们生活、死去,不断地搬运、不断地钻营,它们像我们一样,可是没有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的不自信,它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由光明的世界逃遁入沉闷的地底,逃开历史、逃开动作、逃开聒噪的生命。    
    夜晚又静又黑。    
    “你不满意我什么?你讨厌我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排斥我?”    
    姐姐的语气像夜一样,静得丝毫不事张扬、黑得又光滑又柔软。我所熟悉的姐姐,是从来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今天,我头一回听到她以如此安静诚恳、感人肺腑的语气,问我这三句毫不随便、毫不敷衍的话,我一时语塞。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也并没有打算听我的回答,只顿了顿,就继续说下去:    
    “我是你姐姐,可我今天发现,你简直恨我。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可恶吗?我们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不懂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竟然惹你这么厌恶我——你是为了什么啊?”    
    我全身都僵了,呆呆地仰面躺着。我的大脑一瞬间成了一片无瑕的空白,白得纯洁、耀眼,简直令人作呕。只听见姐姐在身边重复了一遍:    
    “你为了什么呢?”    
    “我同桌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口总是这句话,它刺得我自己浑身发冷。    
    “是的,她是……的。可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死人了——我的同桌……她死掉了——可你,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活得……”    
    “小燕,小燕,”姐姐轻轻地靠近我的耳畔,“我不想说——可是,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大概颤抖了一下,床因为这个震动,痛苦地呻吟着——轻,但尖锐。    
    夜晚,又静又黑。我明白,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永远望不到月亮——我是一个怕黑的人,可我从来不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望一眼美丽的月亮,我拥有的只是又静又黑、庞大无涯的夜晚——在这样的夜空笼罩下,我史无前例地渺小和无助。我是活着吗?在无所不包的夜晚监视下,生或者死,还有什么区别呢?生或者死。夜晚又静又黑。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流出了我的眼角,顺着面颊缓缓滑落,那一线纤细冰凉的颤抖一直延伸到颈后。    
    “我同桌,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和她做同桌做了三年——班里像我们这样稳定的同桌之交是很稀奇的。有几个人没换过座位呢?真的很少很少。    
    “我同桌一直羡慕我、佩服我,甚至崇拜我。她大概认为我什么都比她强。她自己很普通:人长得不算特别漂亮,成绩也不好不坏,也没做什么能让全校师生记住她的事——就连我,也没有怎么注意她。我知道她人很好,我从没想过调换座位的事;三年以来我们相处得融洽极了。被大学提前录取之后,除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做事之外,我仍然坐在她旁边。高考近了,我也一直帮她复习功课。她这人不是很自信的,我老给她打气。但是最近,她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精神百倍起来,做事情的效率也提高了好多;我问她原因,她只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当然为她高兴——    
    “谁也不知道她会死。谁也不知道。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我简直分不清活着和死了的区别——你说她死了,或者说她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仍然在那里,她刚刚还和你说过话,她怎么就死了呢?死亡这件事,离我有多遥远啊,可我怎么知道下一个死的就不是我呢?现在我是不相信她的死,也许等到我要死的时候,我还不相信自己会死。


第五章 王海燕王海燕(4)

    “姐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看上去多年轻、多漂亮、多有活力!我的同桌也曾是这样的,她就在不久前还和你一样快乐地活着,她也年轻,她就要考大学了,最近她还忽然显得容光焕发——可她现在死了。她在死的前一分钟,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呢!你不认识她,无法了解我的感受,一天前她在我的眼里是和你一样的充满活力,可一瞬间她死了,她消失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意义——你还活着,你活得这么快乐这么带劲儿。你有没有想到,她正在烂掉?她永远也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死了。可我们还都活着。    
    “我害怕极了。我怕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再存在,而你们仍然这样快乐地活着。我不知道下一分钟死的会不会是我。我再也不敢合眼了——我就怕一合上眼,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我就像同桌那样无声无息地淡出,而你们全都不知道!现在我的其他同学仍然以为我同桌活得好好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死掉了,他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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