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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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你同在-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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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儿女的当然都松了口气,关于父亲的这档子事,到了现在这个年代,似乎更加被
淡化了,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这件事被偶尔提起,父亲终于有点理直气壮的意思说
:那不过就是一个异性朋友罢了,早先就没有什么事情,现在更没有什么事了。

    父亲退休以后几乎再不跟什么人来往,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张的家,张在父亲
退休一年以后也提前退了休,然后她就找了几个退休老干部,在家里摆起了麻将桌
子。每到午休之后,父亲就骑着他的自行车去那个据点,然后爬上五楼加入到那个
麻将战中。父亲他们的麻将打的特别小,也就是五角一块,主要是为了娱乐,消磨
个时间。起初父亲和张盛情邀请母亲参加,母亲却不屑地说:我才不去呢,你们打
那点小钱出得又慢还那么计较,没劲。其实事到如今,再怎么糊涂也不能糊涂到当
了他们的俘虏吧。母亲另有个去处,也是个麻将桌子,他们打得大,一块两块,有
时还来五块的,母亲常常赢钱,倒也不亦乐乎。到了傍晚,老两口都颠儿颠儿地按
时回家,父亲大多是吃过饭了的,张总是精心精意给他做他爱吃的晚饭,简单,却
特别可口。母亲不再较劲,有时对我们说:倒好,我省了多少心呢,用不着惦记着
给他做饭,到点他就按时回来了。说起来父母亲都是快要进入晚年的人了,能把事
情这样看得开,也算是图个皆大安宁。可就在这时,父亲病了。一病竟是个绝症。

    人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不幸降临时,母亲竟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了张这个消息,
父亲的忽然倒塌使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连口吻都有些虚弱,简直像求
救。她说:他得了肺癌……张也懵了一下,早先的条件反射一扫而过,我能想像出
她拿着电话无比震惊的样子。

    报应是迟早要来的。这是母亲当年喊过不止一次的话,现在应验了,父亲却比
任何人都坦然,他说如果真有报应,就让报应落在我的头上吧,老天爷说你限数到
了,跟着去就是了,迟早不是都有这么一天嘛!

    但事情来了,全家人还是有点扛不住,特别是程晓秋和程晓春,动不动就抹眼
泪,到父亲面前虽说止住了,可一看就知道哭过了,为此我背着父亲说过她们,她
们也保证过要注意,其实父亲迄今为止从没有问过他究竟得的什么病,大家也从没
有捅破过,在父亲面前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癌症”这类的字眼。父亲不问,
是他早就心知肚明,在抉择他究竟住哪家医院的时候,他声明:哪家医院都成,就
是不去北京,不去外地。

    他不去北京,无非是不愿有大的花销,父亲一生节俭惯了,在位的时候也从没
有奢侈过,他那个时代领导干部的工资也不高,从来也不得什么外快,家底薄厚他
心里有数。

    其实知道他病情的第二天家里就通知了他的原单位,市政府的同志说:请你们
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救助老领导的。可父亲不答应,他说:就在本地治疗,一
方面不能让单位花太多的钱,二来不让儿女为我负债,我就能够安心治病。

    按照父亲的意愿,他在当地附属医院肿瘤科的某间八人大病房里住了下来。单
位和家里的人都说:你不去外地开个单间病房总是可以的,安静一些,卫生一点总
不过分吧?

    父亲说:不用不用,现在这个大病房也干净多了,再说,人总是要生活在人群
里的,人和人呆在一起,心里踏实。

    说起父亲与张的关系,在我的童年里有一个记忆,对于这个记忆,它差不多是
我个人多年来心里埋藏的一个秘密。在父母亲关系最紧张的那些年里,我曾悄悄问
过晓春和晓秋。我说你们还记不记得文化大革命“武斗”的那个夜里我们从奶奶家
偷偷跑回家里的情景?晓秋说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晓春却浑然不知,她还问我:什
么?武斗的晚上我们从奶奶家跑回爸妈家?没有大人带着?肯定是你出的馊点子,
听说那个晚上吓人极了。我只好又问晓秋,我说:你记不记得回家后的情景?晓秋
想了想说回家后我就不太清楚了,没有印象了,然后她俩一起追问我回家后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糟就糟在我自己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楚才向她俩去核实的,那时候
我五岁多,晓秋六岁多,晓春才三岁。如果放在现在这个年代,孩子们的小脑瓜都
像摄像机,什么事情都会被清晰地记录下来,可那个年代的孩子都小木头人儿似的,
经历过的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更别说过了这么多年。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在家里。那个女人也许就
是张吧。但这个话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我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我的姐妹们既然
都没有任何的记忆,我怎么能够往父辈身上泼污水呢?那个时候,如果算一算,张
还不到二十岁,父亲也还不满三十岁,那个年代,不满三十岁的父亲已是四个孩子
的爸爸了,在人们眼里,他大概是个中年男人了,他生活在那个格外严肃的时代里,
如果他和张的确是那时期就建立了关系的话,可见他们这俩人也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关于父亲不是个等闲之辈的评价还来源于我成长过程中断断续续听到的传说,
比如他少年时期个头极瘦小,却顽劣不驯,若有大块头的想欺负他,最终非被他制
服不可,后来他上了师范学校,竟文文雅雅地成了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还常常被老
师请到台上给同学们讲课,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时候他被誉为“黑笔杆”,那时候谁
都知道他有一部长篇小说快要写完了,后来形势逼得他弃文从武,那个武大概就是
武斗时期吧。但是听说他在武斗打响的那个夜里当了逃兵,后来又过了近一年的逃
亡生涯,不知是听人们说的还是我曾经看见过,父亲在一个严寒凛冽的晚上戴着墨
镜、大口罩穿一件老羊皮大衣,坐在一辆双斗摩托车上,像化了妆的列宁一样,钻
进了无边的黑暗里。逃亡中人们传说他被人打死了,还有人说亲眼看见了他的尸体,
后来从“牛棚”里传来了他活着的消息,挨整、被批斗,像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
他也受尽了磨难。

    在父亲的传奇色彩中,只有一样是人们有意回避的,那就是他和女人张的关系。

    我经常在想,不到二十岁的张当时应该还没有来到此地,即使来了,也应该是
直奔农村,她没有可能那个时代就跟我父亲搅和到一块儿?张的身世挺奇特的,后
来随着我家矛盾的日益激烈,我和她的关系简直就是豆腐掉进灰堆里,怎么都不是
个办法。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一些,是她自己跟我讲的,说是她母亲怀着她的那一年,
也就是一九四八年末,快过春节了,忽然解放的炮声在天津这座城市的四周惊天动
地的响起,她父亲当时带着身怀六甲的她母亲跟在逃往台湾的队伍里,可是他们却
没能走了,就在他们要登上飞机的一瞬间,一个非常紧急的任务又落到了她父亲的
头上,她听她母亲讲那个通知她父亲的使者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在人群里摔
了两跤才一把抓住她的父亲。当时她父亲的一个挚交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他从机窗
里探出身子皱了皱眉对她父亲说:寇侠,你一定要坐下一趟飞机,我在那边等你。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她父亲后来被解放军枪毙了!她算是个遗腹子,三岁时母
亲嫁了人,和继父关系一直不好,她说她十七岁就随着支边的人们来到了西北。

    得知她有这样一个身世后,我甚至都想讨好她了,我多么想找到一个奇特的小
说素材,但我又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水深火热的大局,张还是看出了我的心
思,有一天她拿给我一张纸,这张纸上清楚地写着这样一些文字:    张冠侠
:祖籍河南禹县人,出身一个大官宦家庭,他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于一九四四年毕
业于黄埔军校,同年被送到重庆中美合作所受训深造,是当时军统头目戴笠的得意
门生。后被分配到天津任职,先后任警署署长和宪兵队长等;在后来的判决书上还
得知年仅28岁的张冠侠在当时的党、政、军、特均有官衔。

    张递给我这张纸时脸上的表情非常漠然,她说:那些年,这张简历,就是要我
命的证据。现在无所谓了,你可以拿去当素材,以后,你想要知道什么,还可以问
我,我想我是能够提供你一些东西的。

    我真想趁机再问问“武斗”之夜的情景,但是不能盲目啊,谁知道真相是怎么
回事呢?

    也许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武斗的夜晚逃跑是跟他所谓的“女助手”幽会去了,或
者是他带着“女助手”临阵逃跑压根他就是个胆小鬼、怕死鬼。父亲也正是因此付
出了很大的代价。在多年中每每提及往事的时候,事件到此便嘎然而止了,早先父
亲也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申辩,说他根本不是临阵逃跑,是战斗打响的时间与他们预
定的时刻整整提前了十二个小时。事实上的确是提前了十二个小时,可他在那个阶
段干什么去了呢?那个阶段成为空白,父亲和别的人都回避了那个空白。所以说父
亲他只能承担“怕死鬼”的名声,他只能选择真正的逃跑。

    对于那片空白,只有我有个模糊的记忆,并对那个记忆制造了某些特定的设想。

    无论如何父亲没有想到那场注定要发生的战斗是在憋到极限的时候提前爆发了。
已经将死置之度外的父亲和他的女助手在那之前的宁静时刻悄悄地潜回了家里,他
知道,妻子此刻正在另一个战斗团里气势昂扬的坚守着阵地。他当时想:“这大概
是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夜了,明天;明天将是一个嚣张的、血肉纷飞的日子,也许会
成为后来的一个著名的纪念日。自己和眼前的这些剑拔弩张的勇士们将像初冬的芦
花那样,沸沸扬扬地向黄泉的路上飞去。

    女助手已经无数次暗示过他,其实是明示,她那双固执的大眼睛里除了视死如
归的超然劲头,还有一种美目盼兮的幽怨神情,只不过后一种是她把目光对着父亲
时才流露出来的。她在提示什么呢?是要求?是临死前的一个愿望?当然只有父亲
才能够意会,更何况他和女助手有着同样的焦虑,是啊!人为什么在临死前不能了
却心愿呢?人为什么连死都不怕了还要怕什么名节呢?总之他们在一种不为外人所
知的默契中悄悄离开了。

    我们也正是那个晚上逃回家里的,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我们被寄放在奶奶家
里,武斗已经开始的时候我们正过着好日子,那个晚上奶奶将煮好的芋头捞进一只
大碗里,旁边还有蘸芋头吃的一盘子红糖,房间里弥漫着使人垂涎欲滴的气味,也
就是在这时候响起一阵恐慌的敲门声。我们姐弟几人的眼珠子都快掉进冒着热气的
熟芋头里了,只恨这敲门人来的不是时候。奶奶说:先不许动。就挪着肥鹅似地身
体去开门。门一打开,我们都被吓住了,跌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水……
水呀。地下这个血人发出了可怜的低哀声。

    我们看见,奶奶身体上那些过剩的脂肪在发抖,她踉跄着她的粽子脚本能地挡
住了我们这些孩子,但很快,她就稳住了自己,她捋了一下她那苍桑的白发就去把
我们喝水的大茶杯端来,一手扶起那人的脖子给他喂起水来。

    那人喝足了水之后便昏迷了过去。快……快救人呀!救命、救命呀……

    奶奶根本不知道,这个夜晚是刀枪失控的夜晚,是血光飞溅的夜晚,是人类成
批死亡的夜晚。她气喘吁吁地喊人去了,她呼救的声音在异变的夜空中显得孤单无
援。我们就趁这个机会溜了出来。

    我们手拉着手在充满疯狂的大街上奔跑着,那闻所未闻的、群体的、似人非人
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我们从耸立在这座城市中古老的建筑之一“黑塔”的围墙外磕
磕绊绊奔跑着,四处乱飞的子弹从厚实的围墙里蹿出,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炸开,那
股浓郁的弹药味呛得我们涕泪横流。

    除了子弹,还有钢鞭、绳索的骤响和骇人的惨叫。

    我们被震耳欲聋的血腥空气吓得魂飞魄散,然而我们却奇迹般地穿越了死亡毫
发未损地溜回了那属于父母和我们自己的家里。

    在那个堆着煤饼、煤球、铁炉子、黑黢黢的楼道里有着浓郁的煤烟味儿,我们
战战兢兢地不知从谁的脖子上取下了钥匙。晓秋说是她,她的脖子上整天挂着钥匙,
我说:我们就打开了门。晓春和晓秋同时睁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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