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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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诗学-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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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大多是我仰慕已久的人,有的我以前从未见过。我去看望导师时,他到常老家去了,所以我先见到了缪芊。    
      我发现她的情绪非常低沉,她看人的时候,目光忽远忽近,显得百无聊赖。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高高的发髻挽在头顶,更衬得她的脸像一张纸人的脸。她说起话来总是欲言又止,但她一开口就让我吃一惊。“又不是跟遗体告别,来这么多人干什么?”她说。“导师这些天睡得好吗?”我岔开了话题。缪芊瞥了我一眼,接着,她拿起一面小圆镜照看自己。“几天来我都说不准他何时入睡。他上床就把手叠放在胸前,活像一位死后被人瞻仰的大人物。这种时候,我不知道他是睡是醒。他缩进去把自己紧紧关闭在躯壳里。”她说着,从镜前抬起眼,冷漠地环视着密封得很严实的套间。    
      傍晚时分,我才见到了导师。他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起出现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之中。女人对导师说:“太谢谢你了,今天的事真悬。”“常老已经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导师对那位女人说道。他目送她走出楼道,才走进房间。“又是常娥吧?”缪芊笑着问导师。“是啊,”导师转过脸对我说,“她就是常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常娥。以前我曾多次听到过她的名字,但一直无缘见到她本人。导师现在的身体仍然很健壮,至少外表如此。他虽然很疲倦,但又显得很兴奋,脸色也很好,与议论和传说中的不可救药状态显然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在面对缪芊的直视时,他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他向我微笑着,伸手去拿放在床沿的《大众医学》杂志。师母说:“我正在看,放下。”导师摇摇头,又把书还给她。    
      她指着床沿说:“还放这里。”然后她背对着杂志躺下睡觉了。导师突然问我:“我让你到图书馆给我借的书带来了吗?”他边说边向我使眼色。我突然醒悟到他的话外之音。他又在暗示师母跟图书馆那位副馆长的私情。我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因为他并没有托我借书……当我走出十三号楼,沿着那条通往溜冰场的道路走去时,我还在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我觉得他们仍然是原来的样子,他们的关系也没有丝毫改变。    
      导师曾写信告诉我的一些同事,说他和缪芊仿佛又回到初恋的美好时光。现在看来,导师不是吹牛就是说谎……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不要因为他们的关系而影响次日的审稿会,那本书毕竟是导师血汗的结晶,而且它属于整个学术界。    
      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了疗养院。我在这条道路上看见了常娥。她从路边的一个小庭院里出来,只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她朝着教堂后面的诊所走去,走得很匆忙,仿佛在为什么事情奔波。按照惯例,学术会议开始之前总要举办一个联欢会。疗养院拿出很大一部分款项资助了这个审稿会,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免费在这里吃住。这个联欢会实际上是个宴会,筵席在图书馆阅览室的大厅里铺开,在上每道菜的间隙,穿插着一些歌曲、玩笑或者小魔术。这些项目能起到开胃的作用,大家边吃边玩,几道菜不知不觉就下肚了,酒也灌了不少。喝点酒,有些平日不适合在饭桌上讲的笑话,现在也可以照讲不误。    
      我们这一桌摆在大厅的中央,同桌的有院长、导师、常娥、一名负责给导师治疗的年轻医生,还有缪芊和我。导师的护士苏菲陪站在导师身后。有人吵闹着要导师也出个节目,一阵掌声过后,导师微笑着站起来,讲述了一个我本人也从没有听说过的笑话。他说那是他的童年经历的一部分。我想,他可能要提到哮喘病了,果然他说道:“我童年时代患过一种怪病,闻到花香和新鲜空气,肚子里就难受,不停地哮喘。医生要求我或者吐或者泻。但我所吃下的药对这种怪病都不起任何作用。    
      后来我偶然从一本民俗学著作里找到了一个药方,据说这个药方是造物主送给每一个人的。如果你把药从肛门里灌进去,保管你把肚里的脏物和瘴气吐得干干净净。这个原理很简单,一切疾病都是因为主一时不得已而本末倒置,因此,要恢复常态,就得用相反的方法治疗,上下口对调使用,药剂从下口进,疾病从上口出……”导师满面春风地倾听着大家的掌声。    
      有人喊着让导师再讲一个笑话,导师脸上的笑意却突然收敛了。他用筷子戳戳肝部,又朝院长的位置做了个鬼脸,神色严峻地说:“院长不许我多说话,他担心我劳累过度。”他脸上又呈现哀怨的神色,他朝大家眨眨眼,突然,他自己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几分钟之后,大家突然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自作聪明地喊道:“这算是吴先生的第二个节目。”导师迟疑了一下,点头认可了这种说法,他脸上的笑容这下子彻底消失了。他朝缪芊瞟了一眼,缪芊却把脸扭过了一边。他又侧脸对常娥说:“我给他们露了两手,心里真痛快。”“不过,你讲的那个药方可没人敢用。”常娥捂嘴笑着。这时,一位护士绕过人群匆匆赶到常娥身边,跟常娥耳语了几句。常娥听完之后,对护士说:“这属于会务上的事,你该给他俩说。”常娥望了望导师和院长。院长听完护士的报告,对导师说:“吴教授,常老亲莅会场了。”导师连忙点头说:“他一贯关心民俗学界的事。院长,你宣布这个喜讯吧。”“请大家起立,”院长亮开嗓门高喊,“常老来看望我们啦。”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眺望着入口处的大门。掌声四起,但没有人说话。导师和院长走到门口,静候常老的到来。    
      掌声响过一阵之后,出现了几分钟的冷场。然后又响过一遍掌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常同升教授的轮椅终于出现了,他被出版社的女编辑推进大厅,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轮椅停住不动了。这时候会场上非常寂静,两位女教师拿着鲜花却忘记了献上。导师招呼常娥走近一点,常娥就从两位献花者中间穿过,和导师并排站在轮椅旁边。有一位教师递过来一只麦克风,院长接过它,把它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常老嘴里咕哝出一串浑浊的声音。院长接着就高声地对大家说:“常老今天见到你们有点激动,所以说不成话。”院长说完,又继续俯视着常老。常老望了院长一眼,而后又发出一串声音。院长迷惑地望着常娥,常娥朝院长微笑了一下,没有解释,然后常老就被调转个头推走了。轮椅在门口消失之后,与会的同仁们才像刚睡醒似的使劲鼓起掌来。院长又拾起麦克风,把它举到常娥面前。“他让大家继续玩下去。”常娥说着,脸色变得通红。导师不安地环视着会场,但他脸上仍然布满笑意。常老被推走之后,晚会又持续了几分钟就提前收场了。仿佛常老一走,晚会就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有些人就是为了见常老一面,才放弃了洗温泉澡的机会来参加宴会的。现在,大家可以心满意足地散伙了。    
      那天晚上,导师很晚才回来。我和缪芊都看到了他那疲倦的样子。他浑身湿淋淋的,活像一只落汤鸡。他解释说,他到溶室洗澡时不小心滑进了浴池。“你洗澡时不脱衣服?”缪芊问道,“奇怪吧?”“脱啊,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脱就滑进去了。”“天都快亮了,”缪芊说,“你洗澡未免太浪费时间了。”“你快休息吧,”我对导师说,“天亮之后,审稿会就要开始了。”“他的身体好得很,不用睡觉,照样连续作战。”师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导师非常警觉地问。“你不是说这里的院长、医生很负责任,疗效很好吗?”师母讥讽地回答他,“我只想说你的身体硬朗得很。”其实在导师回来之前,缪芊向我讲了许多听起来模棱两可的事:导师虽然是个大病号,但很少吃药,他把药片都倒进了厕所的下水道;他现在晚上精力充沛,像刚结婚不久的年轻人,缠得她睡不着觉;他喜欢跟护士苏菲闲聊,还要替苏菲做媒,联络苏菲跟他那位医生的感情;有时候他跟常娥泡在一起……缪芊说,他现在仗着自己有病,说话的口气变硬了,有一次他们吵嘴时,他竟然说出了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词:离婚。要是以前,这话轮不着他说。它是缪芊的特权。这是缪芊第一次和我讲这么多话。以前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她似乎不屑于跟我说话。但这个夜晚,她的话匣打开了,她仿佛一直在自我倾诉,不管我是否能理会她的意思。    
      第二天我们正在阅览室开会时,师母和导师的跟班医生在大院里吵起来了。隔着玻璃,你可以听到缪芊那又尖又亮的喊叫。发言的人有时得停下来,等待聒噪声低落下去。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导师就打手势要求他继续讲……会议的最后两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冒出来了。人们都知道常老要为这本书作序的。但是常老突然变卦,拒绝写序和题写书名。这使得会议的风向转弯了,一些人开始指责书稿的许多缺陷:旧的体系没能破除,新的体系更没能建成,整本书显得鸡零狗碎不伦不类。更多的人暂时保持沉默,静观事态的发展。体会了一天,人们或者去溜冰,或者到附近的兵营里慰问驻军,向他们捐赠书刊。复会时,指责导师的人数渐增。这时,常老拒绝写序的消息已从出版社编辑那里得到证实。编辑也为此事发愁,她对导师说:“你怎么搞的,哪里得罪了糟老头子,惹他不顺心?”导师嘿嘿地干笑着,挠着耳朵,没回答编辑的问话。后来,编辑说:“这本书我要定了,然而你得修改。要是依常老的意思,书得从出版计划里抹掉。”那天下午,导师回到十三号楼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他刚落座,常娥就敲门进来了。“吴先生你找我?”常娥问导师。导师说:“我的著作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常娥说:“你已经给我说过了,是不是他们又得寸进尺?”导师热情地请常娥坐到自己身边,导师没有再提书稿的事,仿佛还有更要紧的事值得他们三人一起谈论。常娥以为那件事一定很让她感到意外,而且还与她有关。但那件事又仿佛没有能直接地进入他们的话题。    
      缪芊拿着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时常瞥上常娥一眼,然后又心不在焉地翻杂志。“你也是医生吧?我记得你从前带着医学院的校徽,那时候你还是个黄毛丫头,现在已是大龄姑娘了。”缪芊说。“以前是医生。”常娥说。“因为常老的病,常娥已经辞职三年。”导师插话道。“常姑娘,吴教授的病你可能很懂,比这里的医生都要懂。”缪芊看着导师,问常娥。“我不属于这里的编制,所以没参加会诊。”常娥说。“那你暂时还没有我懂得多,”缪芊说,“你要是懂了,就会知道他病得不轻,他的心事也太多,无法安心静养。你以前学到的书本知识遇到真正的病人就不管用了。”导师没有参加她们的交谈。他仿佛情愿自己受到冷落,仿佛他的病给这两位女人提供了单独交谈的机遇,而他本人却与此无关,游离于谈话中心之外。他坐在书桌旁,离她们很近又很遥远,但他显然又被她们的交谈所吸引。    
      他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稿纸凑近台灯照看着,纸在他手中战栗个不停,常娥突然瞥见他的额头冒着虚汗,他的嘴角嚅动,仿佛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常老对我很好待我如初,是他让我来的,我来了,他已经残废了,我的丈夫也突然患上了大病……”常娥对她的话难以承受。她感到心被缪芊刺痛。她又看了一眼导师,接着就起身告辞,她拎起外套要走时,还是忍不住地说:“要让我说,有病的不是他,他比谁都健康。”“真是这样吗?”缪芊问导师。“你太过分了,缪芊。”导师高声嚷道。常娥听见导师训斥她,心里突然感到畅快。  缪芊要和导师离婚的消息是在会议结束之后传开的。没有来得及走掉的人获悉这个消息都难免对缪芊的行为感到愤懑,也对导师的遭遇平添了许多怜悯:“这一下子,重病的吴之刚算是完蛋了。”导师到墓园那边的道路上送走了最后一批学者。他已充分领受了人们的同情和安慰,所以在路上他缄口不提他那倒霉的婚事,只是向朋友们表示他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直到把书稿修改得称心如意。又过了几天,这里下了一场大雪。雪花飘飞,槭树、无花果树、棕榈树,到处都是雪压枝头,银装素裹的疗养院一时间更显得洁净诱人。其实这正是冬天里常见的景象。缪芊和吴童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离开疗养院的。走之前的几天,缪芊和导师已经分居,但那天导师还是把她送出很远,他脖子上架着吴童,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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