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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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诗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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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有点相似,因为他们都拎着帽子。    
      儿子一见他,就喊了他一声毛爷爷。她告诉儿子那不是毛爷爷,儿子就问不是毛爷爷是谁。这倒把她难住了。如果她说那是肯德基快餐店的象征符号,儿子一定认为她说的不是人话。她灵机一动,说他是做烧鸡的,做的烧鸡名叫“肯德鸡”。“我要吃鸡。”儿子说。“呆会儿买给你吃。”杜蓓说。“我要吃鸡。”“吃个屁。”“妈咪才吃屁屁。”这算哪门子事啊?好不容易叫了我一声妈妈,却是让我吃屁。她恼羞成怒,恨不得扇他一耳光。但她忍住了,将他从后座拽了出来。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儿子的眉头有一个凝结起来的小血球,硬硬的,摸上去就像个樱桃。她一时想不起来他是在什么地方划伤的。儿子似乎已经忘记了疼痛,他看着快餐店,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唉,儿童的内脏就是他的道德法则,除了满足他的要求,她似乎别无选择。她只好水走到快餐店,为他买了一只炸鸡腿。    
      儿子啃鸡腿的时候,她非常后悔带他来到这里。但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获得儿子的配合,她还是弯下腰来,吹了吹他眉头上的伤口。“乖乖,还想吃什么?只要听话,妈咪什么都给你买。”杜蓓又给儿子买了一袋薯条。她捧着装满薯条的纸袋站在快餐店门口,向食客们打听朋友所住的那个门洞。    
      后来,她把儿子拉到了一个门洞跟前。她的裙子的下摆已经湿透了,脚趾上的蔻丹只留下了斑斑点点,好像指甲壳里出现了淤血。她的那辆桑塔纳眼下停在快餐店旁边的一块高地上,她看见有几个毛孩子正在车边追逐,一块泥巴准确地砸向了车窗玻璃。看着那些打闹的孩子,她心中的懊恼更是有增无减。    
      她一只手扯住儿子的衣领,一只手掏出了手机。她想给丈夫打个电话。至于该给丈夫说些什么,在看见自己裙子下摆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想了一遍。她要对丈夫说:“对不起,亲爱的,因为道路的阻隔,我没能见到你的相好。”但是电话占线,一直占线,似乎永远占线。她再次想起了丈夫歪在床头打电话的情形。    
      后来,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朋友就站在门洞的台阶上,腰间裹着围裙,像饭店的厨师,拉着他的围裙躲在一边的那个小女孩,应该是他的女儿。女孩的脑袋从父亲的腋下钻出来,看看杜蓓再仰头看看父亲,同时还用脚撩着台阶下的雨水。朋友蹲下去,对女儿说:“快,带弟弟玩去。”女孩吐了一下舌头,重新缩到了父亲的腋下。杜蓓甚至感受到了女孩的敌意。她后悔没给女孩带礼物。想到这里,她很快从头上取下一只发夹。    
      “来,阿姨送给你一样东西。”她把女孩拉到身边,“好看吧,这是阿姨从国外带回来的。”她没有说谎,那真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是她在罗马天主教堂前的一个小摊上买来的,上面还镂刻着圣母的头像。取掉了发夹,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了下来。好,挺好。朝气蓬勃,这正是现在她所需要的效果。    
      “快谢谢阿姨。”朋友对女儿说。女孩抿着嘴,一扭头,跑了。儿子也跑了,他着水,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孩,跑向了不远处的一大片水洼。看着两个孩子跑远了,朋友才回过头来对她说,他在楼上看见她了,起初还以为看错了人,没想到真的是她。    
      他说:“大小姐冒雨前来,是否有要事相告?”“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吗?”她说。朋友笑着,但笑得有些尴尬。虽然雨点不时落到他们身上,但他似乎没有请她上楼的意思。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结婚以后,有一次丈夫偶然提起,只有一个朋友对他们的婚姻持有异议。她揪着他的耳朵逼问他那人是谁,说走了嘴的哲学家只好把眼下正陪她上楼的这位朋友供了出来。她说,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是引弟的朋友,自然要为引弟鸣不平。丈夫说:“不,他可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说,既然你和引弟的婚姻是个地狱,那么你为何要从一个地狱走进另一个地狱呢?还不如做情人算了,就像萨特和波伏瓦。”他娘的,这话怎么那么别扭?她虽然也是波伏瓦的崇拜者,可她知道那只是个特例。她喜欢这样一句话:如果说婚姻是个坟墓,那么没有婚姻,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喜欢它,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它俏皮可爱。    
    


朋友之妻在朋友家中(2)

    当时,她想把这句话说给丈夫,但转眼间丈夫就鼾声雷动了。“杜小姐可是越来越漂亮了。”朋友说。“谢谢。”她歪着头说道。在丈夫的同代人面前,她喜欢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她知道这样最能赢得他们的好感。“你不想请我上楼吗?我都快淋透了。”她说,她说的没错。他们说话的时候,发梢上的水正顺着脖颈流进她的乳沟。那水带着寒意,使她的整个胸部都感受到了它的刺激。她甚至感到乳头都变硬了,硬得就像……就像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就像儿子眉头上的那粒樱桃。    
      在杜蓓的记忆中,朋友家里整洁得就像星级宾馆的套间,而且总带着淡淡的药水味。朋友的妻子和丈夫的前妻引弟一样,当年都是赤脚医生。对她来说,“赤脚医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游方僧人——既乞求别人的施舍,又为别人治疗。经过丈夫的解释,她才算明白她的理解谬之千里。    
      后来在意大利,有一次她和当地的姑娘正光脚散步,并用脚趾逗弄草坪上的鸽子,突然又想到了“赤脚医生”这个词,心中不免泛起淡淡的醋意,她为自己没能拥有丈夫的过去而感到遗憾。她还记得,朋友家的客厅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夕阳中的泡桐、花椒树、麦秸垛和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锥形的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覆盖着几块残雪,而那个拾穗者,一个裸体的女人,此时正用手搭凉棚眺望天上的流云。她的屁股那么大,就像个澡盆。她曾指出这幅画在时间上的错误。但朋友的妻子说,这就是他们对往事的记忆。 “这是一种错开的花,有一种错误的美。”他说,花椒树是他让画家画上去的。“当时,我肚子里有很多蛔虫,瘦得像一只豺。要不是灌了花椒水,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    
      丈夫还告诉她,画的作者毕业于中央美院,当年也曾和他们一起插队,后来又插到美国去了,这是他出国前的最后一幅作品,她想起来了,她曾在超市的书架上看到过他的画册《广阔天地》。错开的花!她每次来,都要看它两眼。可眼下,它却去向不明,光秃秃的墙上只剩下几个钉子,并排的两个钉子之间,还织着一张蜘蛛网。上面的一只蜘蛛已经死了,但仍然栩栩如生。    
      在另一面墙上,贴着许多邮票那么大的卡通画。朋友告诉她,这些卡通画是他为女儿贴上去的。他每次吃完方便面,都要把方便面盒子中的卡通画留下,贴到墙上去。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看出来了,儿子房间里也贴有类似的卡通画。几天前,她还看见儿子从盒子里取出卡通画,就把方便面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眼下她就看见了一只垃圾桶。它就放在门后,里面的西瓜皮堆得冒尖。当朋友问她想吃西瓜还是桃子的时候,她连忙摆了摆手,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还能有谁?”他说。“你夫人呢?”她本来想问引弟的。可话到嘴边,她却绕到了人家夫人身上。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却引来了朋友的长吁短叹。朋友叹了口气,说:“她得了乳腺癌。”尽管她迫切地想知道引弟是不是在这里,以证实丈夫没有撒谎,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应该安慰一下朋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桃子,一边削着桃皮,一边对朋友说,美国有两位总统夫人培蒂·福特、南希·里根都得过这种病,大财阀洛克菲勒的夫人哈琵也是如此。它就像月经不调一样,只是一种常见的妇科病,没必要放在心上。    
      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语言学上“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题。如果说婚前女人的乳房是个能指,那么婚后它就变成了所指,它的乳头就像鼠标似的直指生育。现在乳房要割掉了,那该如何称呼它呢?她想,等见到了丈夫,可以向丈夫讨教一下。    
      她把削好了的桃子递给朋友,然后又拿起了一只。她说:“有机会一定到医院陪陪她。别担心,只要没有扩散,什么都好办。”“她死了。”他说。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舌头都僵住了。当她略带掩饰性地去捋头发的时候,桃汁刚好滴到她的颧骨上。为了显示自己的震惊,她没有擦掉它,听任那甜蜜的汁液顺脸流淌。她听见朋友说,上个月,他和一个朋友在黄河公墓为妻买了一块墓地。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引弟。”他说,遵照亡妻的临终嘱托,他和引弟在亡妻的墓前栽了一株梧桐,一株花椒。插队的时候,为了改天换地,他们把丘陵上的花椒树都砍光伐净了。第二年春天,为了抵御突然刮起的风沙,他们又在田间地头栽种了许多梧桐。他和妻子就是在砍树种树期间相爱的。他说,有一天他梦见了妻子,梦见泡桐的根须伸进了妻子的骨灰盒,把酣睡的妻子搞醒了。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就像呼吸,就像咽唾沫。正是他的这种语气,多少打消了她的不安。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面墙,那面原本挂着油画的墙。朋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她想着谈话如何进行下去的时候,朋友突然咬了一口桃子,咔嚓一声。她听见朋友说:“引弟从墓地回来,顺便把它带走了。记忆越美好,你就越伤感。这桃子什么品种,这么脆。唉,引弟是担心我触景生情,永远走不出过去的影子。”“她还真是个好女人。”她说,接着她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最近见过她吗?其实,我也很挂念她。”“巧得很,她刚从这里出去,很快就会回来。”朋友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呆会儿就能见到她。杜小姐,她对你没有怨恨。你的引弟姐姐有一颗圣洁的心。”    
      圣洁!杜蓓从来不用这个词。它生硬、别扭,像从墙上鼓出来的砂浆,还像……还像朋友亡妻乳房的那个硬块。尤其是在这个场合,她更是觉得这个记号有一种令人难堪的修辞效果,但不管怎么说,她总算证实了丈夫没有说谎。够了,这就足够了,至于别的,她才懒得理会呢。她拿起一只桃子,愉快地削着上面的皮。她削得很薄,果肉是白里透红,给她一种视觉的愉悦。桃汁带着些微的凉意,光溜柔美。    
      但是,一只桃子还没有吃完,她的喜悦就变成了焦虑,我该如何劝说引弟放弃上海之行呢?“她来汉州,有什么事要办吗?我或许能帮助她。”她说。“她是来送还我女儿的。办完了丧事,她把我女儿也带走了。孩子当时夜夜惊梦,要不是给她照看,说不定病成什么样子呢。”“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们。一回国我就想跟你们联系,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电话。过两天,我请你和孩子到家吃饭。我现在能做一手西餐,牛排做得最好,罗宋汤也很地道。”“好,我一定去。可是,”他话题一转,开了一句玩笑,“我现在是条光棍汉,我们的诗人不会吃醋吧。诗人们天性敏感,比超市里的报警器还要敏感。”他大概觉得这个比喻很独到,说着就笑了起来。看到朋友可以开玩笑了,杜蓓也放松了。    
      她也顺便开了个玩笑:“你要是带上女朋友,我会更高兴。”窗外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叫。杜蓓隐隐约约听出,其中也有儿子的声音。当朋友穿过卧室,往阳台上走的时候,杜蓓也跟了过去。她看到了儿子和朋友的女儿,一个中年妇女正领着他们在肯德基门前的积水中玩耍。杜蓓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她就是丈夫的前妻引弟。引弟两手拎着塑料袋,正躲闪着两个孩子的追逐。而当他们弯腰大笑的时候,引弟又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然后用脚撩起一片水花。朋友的脑袋从阳台伸了出去,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快餐店的灯光照了过来,把他的手和鼻尖照得闪闪发亮。    
      后来,杜蓓看见两个孩子主动把引弟手中的塑料袋接了过来。朋友正夸着孩子懂事,两个孩子突然跑进了快餐店。杜蓓还看见女孩又从店里跑出来,把已经走到门口的引弟往里面推,她的儿子也没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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