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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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诗学-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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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在菜园里遇到一位正在锄草的病人,他看上去凡事都心不在焉。他的下牙床上残留着部分牙齿,微笑时,露出了黑洞洞的口腔。他冷漠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接着,又冷漠地介绍起了自己。“从人的身体大小来看,人一生射出的精液比别的动物都要多,所以人是爱好性交的动物。”他舔着自己的牙床,看着我,揣摩我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染上了性病,这是最合理的病。”他又弯腰锄草了,他锄草的动作有点笨拙。他说:“那位皮肤病讲师真够下流的,做梦还要梦见前天跟你一起来疗养院的那个女人。她跟你是什么关系?”“她是我的师母,吴之刚教授的妻子。”我说。“我看着很面熟,差点忘了她,没办法,这里的护士太多了,让人忙不过来。”他很抱歉。这里的病人,凡是见过缪芊的,几乎都要向我打听她的事。    
      她在陪导师住院的短暂的时间内,一定给他们留下了较深的印象。缪师母容貌美丽,可是体弱多病。她曾是位京剧演员,扮演过《杜鹃山》里的柯湘。样板戏停演之后,她的忠实戏迷常同升教授把她介绍给了大学里年轻的讲师吴之刚。常同升教授那时已成了民俗学界的权威,我的导师吴之刚也在学术界成为新一代学者的代表。后来,导师就娶了缪芊,凭导师那副模样能娶到这样的美人,实在是一种福气。    
      从那以后,谁都把吴之刚当做是常同升的弟子,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师生关系。让人纳闷的是,吴之刚夫妇婚后的感情生活并不融洽。那时,缪芊已经调到高校里讲授党史。据说导师曾对缪芊的学术功底持有异议,说她难以胜任这项工作。常同升教授用一句话就把我的导师顶回去了:“缪芊在戏里学到的党史知识足够使用了。”他们一直没有生育,后来又听从了常同升先生的建议,领养了一个孩子,取名叫吴童。跟过去不同的是,以前这对夫妻是关起门来自己争吵,现在他们是当着儿子的面争吵。在我研究生毕业前夕,我曾和导师去北京参加了一个学术讨论会。议题是导师负责编选的一套民俗学丛书。    
      跟以前一样,主编仍由常同升挂名。会上,兄弟院校的几个年轻人发言尖刻,称这套书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只是一些残存于民间的陈风陋习的罗列。其中有一本导师本人编译的书,他们说书中收集了许多迷信现象,带着伪科学的成分。下午休会之后,导师一直躁动不安,他捂着肚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堵脏墙,仿佛心事重重。“本来就是为常老干的,”我说,“你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不搭理我,闷着头睡觉去了。半夜,我被他的声音惊醒,看着他光着身子站在窗前打电话。他那静脉曲张的腿肚在不停地抖动着。他显然不想惊动我,所以抑制着自己的嗓音,我觉得他既像是在对着电话喘气又像是在说梦话。“……书稿得到了同仁们的好评,这一下我又给常老争光了。这里有些女孩子一天到晚缠住我,使我难以抽出时间给你写信……到图书馆给我借本书好吗?这本书很难借,你托关系给我借出来,你的门路不是很广吗?我的情绪好极了……吻你。”    
      他打完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显得心平气静。他走进浴室冲澡,一边还哼起了民间小调,那是他在青海采风时跟当地的村民学会的《花儿》:天上的云彩挡住了月,地上的草尖尖没有花开……我很少看到他这种开心的样子。刚才那个电话显然是他眼下快乐的源泉。那个电话肯定是打给缪芊的。他电话中提到的是图书馆,其实是另有所指。那段时间,人们正口头流传着师母和一位图书馆副馆长的绯闻。不过,即使是热衷于传播这条小道消息的人,也以为这是在捕风捉影。夜静了,窗外的噪声渐次衰微,可以听到楼下花房姑娘唱流行歌曲的声音。这声音和导师那种哑嗓子的歌声在我耳边交替进行。我把几天来的会议上的情景回想了一遍,似乎并没有女孩子缠他。除了宾馆的服务员,与会的女人差不多都是半老徐娘。那些心肠软的女子倒有点同情他的境遇,不忍心看他在会上受年轻人数落。他的名声很大,她们想不到他会是这副熊样:年轻人引经据典批评他时,他低着头一声不吭,有些人显然强词夺理,批评得毫无根据,但他也照旧不置一辞,只是喘气有些不均匀。给缪芊打过电话洗过澡,导师就像是用水蛭放过了血,可以平静地打鼾了。我却无法入睡。我耳边又响起刚才电话里缪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缪芊的声音我能够轻微地听到,但我听得不真切,我只是觉得她在电话的另一头朝着话筒喊叫……后来,她放下了电话,话筒被线吊在桌前,一直到天明,我都仿佛看到话筒在我眼前摇摆个不停……    
      第二天,导师又打了个电话。不过这次他是打给常同升教授的。我听出是常同升的女儿常娥接的电话。导师要常娥转告常老,这套丛书在会上获得如云好评。两天之后,我们返回学校,导师说:“你去给缪芊打声招呼,告诉她我明天才能从北京回来。”“我们不是已经回来了?”我感到纳闷,忍不住问。他许久不吭声,脸色非常忧郁。他被我这句话搞得手足无措,一会儿捋头发一会儿又挖耳朵。后来,他又沉默不语地望着校门外博物馆的尖顶,那里有几只鸽子绕着尖顶飞旋。鸽子飞走了,只剩下那个尖顶刺向灰白色的天幕。我正要走开时,他突然朝我发火了:“有什么好问的?让你去你就去。”导师很少朝我发火。他一发火我就感觉到事态严重,这件事我得照他的意思去办。我没走几步,他又撵上我,对我说:“我近来脾气不好。不该冲你发火。我现在到学校去看儿子。你走吧。”那天下午我到他家去时,在楼下的草坪上遇见了正要去上学的吴童。他问我:“爸爸回来了吗?”我摇摇头。    
      他背着书包怏怏不乐地往后退着,退向家属院的门口。我走到三楼,门虚掩着,显然是吴童走时没有关上。我没敲门就走进了。通往导师书房的门敞开着,在那张宽大的书桌上,一个男人有点谢顶的头颅正对着门口,缪芊被他压在身下。她突然警觉地喊着:“吴之刚,吴之刚……”放在桌边扶手椅上的电话被缪芊踢到下面,话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就停住不动了……我赶快逃亡似的离开了。我走到家属院外的冷饮店门前时,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刚才看到的情景乃是传闻中的虚幻之物,但我的心脏却跳个不停。    
      我回到学校时,导师正在门口与门卫聊天。他解释说他刚从学校看吴童回来。吴童就读的那所小学离这里有很远一段路程,坐出租车也需要在路上走一个小时,所以他无疑是在说谎。我想他是在等我。果然,很快他就问道:“家里有什么人吗?”“门锁死了,像是没什么人。”我看着他紧握在一起的手,随口说道,“吴童好吧?”“家里没人可不行,我得回家看看。”他说。我本来想拦他,让他晚点再回去,但我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他已经走远了,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淹没在门外的人流里。那一天他在家里遇到了什么样的情景,我不得而知,因为事后他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过。但是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有人看见他从三楼凉台上落了下来。和他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只装满卡片的小纸箱。由于楼层不高,他落下来后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把卡片重新收拾好。他站了起来,捧着纸箱,笑嘻嘻地对站在旁边修剪草坪的一位老人说:“真该把凉台封死,一不小心就掉下来了。”我第二天见到的导师已经半瘸。我坚持要他到校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医生问他是怎么搞的,竟摔成这个样子,膝盖周围都已经发黑。他先说是猫咬的,然后改口说是自己走路时掉到阴沟里摔的。我们走出校医院的门口时,看到远处站着的缪芊。缪芊那天刻意修饰了一下,穿着一袭黑裙,头发高挽起来。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像是无处着落。她突然像是下了某项决心,向导师迎过来,搀扶着他。导师对我说:“摊上你师母这样的好女人,我真是有福了。”    
      师母把他搀到办公楼前,就把他转交给我。她说她要到校医院拿点药,她身体有些不太舒服……    
    


导师死了我快活够了 (1)

    4    
      导师最初是陪缪芊到这里疗养的。缪芊的身体时好时坏,情绪也极不稳定,高兴了,就到校工会俱乐部参加京剧清唱会,在那里她可以重现当年的风采,逗引得一些自愧弗如的戏迷找上门跟她切磋技艺。我曾多次遇到这样的场面:缪芊穿上珍藏多年的演出服站在客厅的中央引吭高歌,她周围那些老头子老太太跟着她鹦鹉学舌般地唱着,用惊羡的目光瞧着她,家里就像个小型的俱乐部。    
      缪芊对这些老顽童们格外亲切,供应他们喝茶吸烟,房间里常常烟雾缭绕,这对闻着烟叶就要咳嗽胸闷的吴之刚来说,并不是最难受的时光。这些戏迷们走后才够他受的。缪芊又将茶饭不思,冲他发火了。发火的理由总是现成的:他刚才钻在书房里不露面,冷淡了那些终身热爱艺术的戏迷,她已经警告过他,然而他仍然毫无悔改的苗头;又忘了把吴童从学校接回来,不是亲生的儿子就另眼看待,那种让孩子自己多锻炼的辩解已经让人听厌了,说到底是暗示她不会生孩子;又没有放洗澡水,两人都无法洗澡,因此他今天最好在书房睡觉……说完之后,她可能又要出门了,生了点气,到室外去散散心总是应该的。    
      房间门窗上的所有缝隙都被导师封死了,这是他的生活习惯,他到哪里第一件事就是要寻找一个最封闭的房间住下。现在,他把凉台也封死了,污浊的空气出不去,新鲜的又进不来,缪芊有足够的理由到外边过夜,她说她要到党史教研室睡觉。那段时间,缪芊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已经活够了。”    
      导师再次到疗养院看望在那里养病的常同升教授时,常老热心地打听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导师就活学活用缪芊的话,他对常老说:“我快活够了。”常老拍着膝盖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开心了。呆在另一个房间的常娥以为客厅里出了什么事,连忙过来看他们。常老又问导师:“那部民俗学原理什么的书搞好了吗?已写了一年了吧?”“写不下去了……”没等他说完,常老就搓着手又笑起来:“那可是一部要创造新体系的书,马上你就要青出于蓝了,赶快写完吧。”常老说,“可以把缪芊送到我身边,你呆在家里搞你的新体系。”他转身对女儿说:“对吧?常娥。”常娥没有接父亲的话茬儿。她朝导师笑笑,然后就折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几天之后,导师陪着多病的缪芊来到疗养院。他们把吴童也带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吴童宠爱的那只虎皮猫。他们住进了十三号楼三层的一个套间。常老居住的那幢没有编号的小楼与十三号楼之间只隔着几株槭树和雪松。树下的那条道路通往疗养院北面的一个溜冰场。溜冰场属于附近的一支驻军。从向北的窗户望出去,望得见附属小学青砖红瓦的校舍。秋天的山冈上,子弟兵们正在操练,他们枪头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过,更多的时候,操练在远处的河床下进行,你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那些含混的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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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师没料到他的名声已经大到这种地步:许多病人都知道他,有的还阅读过他的民俗学论文,有些病人还对他的婚姻生活耳熟能详,知道他稍带传奇性的爱情故事。他起初以为这是从常老口中而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一张几年前的《光明日报》上看来的,那是他的一篇答记者问的文章,里面也顺便提到了缪芊在他成功的事业背后所起到的作用。这样的应景文章一般情况下人们看过就忘了,但由于他近年来名气太大,一篇有关他的普通文字也会被人记住。王院长在他到来的第二天,就亲临十三号楼看望他。“久仰您的大名,”院长说,“我从常老那里知道您正在撰写一部创建民俗学新体系的著作,我很钦佩你。”他环顾着这个套间里尚未安顿好的行李、书籍,带着歉意对导师说:“我以为只有您的夫人来,所以只准备了这样一个套间。不幸的是眼下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我们一旦有空房,就给您调一个更大的套间。”导师说:“我住不了很久,待缪芊身体状况好转些,我就要回去的。”导师的话让王明川院长有些失望。缪芊从外面进来时,看到院长失望的样子,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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