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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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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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的事,无论如何已属过去。
  我呆呆地握着手,看着远处的海。
  〃嗨。〃
  我转头,〃肯尼。〃
  他擦擦鼻子,〃阿姨,你看上去很寂寞。〃坐在我身边。
  我笑而不语。
  〃你仍然年轻,三十余岁算什么呢,〃他耸耸肩,〃何况你那么漂亮,很多人以为你是安的姐姐。〃
  〃她们说笑话罢了。〃我说。
  〃你为什么落落寡欢?〃肯尼问道。
  〃你不会明白。〃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安说这句话是你的口头禅:你不会明白。年轻年老的都不明白?〃
  他们这一代哪里讲长幼的规矩,有事便絮絮而谈,像平辈一般。
  〃我舅舅说:那秀丽的女子,果真是小安的妈妈?〃
  我心一动,低下头,愧意地望自己:头发随意编条辫子、白衬衫、黑裤子。哪里会有人欣赏我?
  〃阿姨,振作起来。〃肯尼说。
  〃我很好。〃
  〃是,不过谁看不出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破碎的心?〃
  我讶异,这孩子,越说越有意思了。
  肯尼说:〃看看我与小安,我们在一起这么开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难道我们就为此愁眉不展?爱情来了会去,去了再来,何必伤怀。〃
  我心一阵温暖,再微笑。
  肯尼说:〃我知道,你心里又在说,你不会明白。〃
  过一会儿我问:〃你舅舅已婚?〃
  〃不,王老五,从来没结过婚。〃
  〃他多大岁数?〃
  〃四十。〃
  我一怔,〃从没结过婚?〃看上去不像四十岁,还要年轻点。
  肯尼晃晃头,〃绝对肯定。〃
  〃他干什么?〃
  〃爸爸的合伙人。〃
  〃建筑师?〃
  〃对。〃
  我又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嗨,〃肯尼边嚼口香糖边说,〃你俩为什么不亲近一下?〃
  我看看手表,〃下午三点,我们要打回程了吧?〃
  〃回去?我们今天不走,〃肯尼说,〃没有人跟你说过吗?我们一行十四人今夜在这里睡,明天才回温哥华。〃
  我意外,不过这地方这么幽美,就算三天不回去也无所谓。
  〃这大屋有七间房间,你可以占一间,余人打地铺睡。〃肯尼说。
  〃安排得很好。〃
  〃对,我舅舅,他叫翟有道,他会说广东话,他在那边准备风帆,你若想出海,他在那边等你。〃
  这分明是一项邀请。我心活动,一路缓缓跳上喉咙。
  肯尼说:〃你在等什么?〃
  〃我想一想。〃
  肯尼摇摇头,〃小安说得对。〃
  〃她说什么?〃
  〃她说:母亲是个优柔的老式女人,以为三十六是六十三。〃这孩子。
  肯尼耸耸肩,双手插在口袋中走开。
  翟先生邀请我出海呢。
  如此风和日丽的好机会,为什么不?多久没见过上条件的男人了。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又没有非份之想。在布朗、陈总达及可林钟斯这种男人中周旋过两年,眼光与志气都浅窄起来,直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同类,女人原都擅势利眼,为什么不答应翟的邀请?我正穿着全套运动服、袜子球鞋。
  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往后车房走去,那处有一条小小木码头,直伸出海去。
  翟有道正在缚风帆,见到我点点头,非常大方,像是多年玩伴一般,我先放下心来。
  他伸出手接我,我便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强壮且温暖。
  然后我发觉,我已有多年未曾接触到男人的手了。
  这不是心猿意马,这是最实在的感叹。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一扯起帆,松了锚,船便滑出老远,我们来到碧海中央,远处那栋小小的白屋,就像图画一般。
  而我们便是画中人。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长脚,看着蓝天白云。做人痛苦多多,所余的欢乐,也不过如此,我真要多多享乐才是。
  翟有道是该项运动的能手,他忙得不亦乐乎,一忽儿把舵,一忽儿转风向,任得我一个人观赏风景之余细细打量他。
  他有张极之俊美的面孔,挺直鼻梁,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紧,坚强有力的样子,身材适中,手臂上肌肉发达,孔武有力的。
  我想:是什么令他一直没有结婚呢?
  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翟有道终于同我说:〃来,你来掌尾舵,别让它摆动。〃
  我说:〃我不会。〃真无能。
  〃太简单了,我来教你。〃他说,〃船偏左,你就往右移,船偏右你就把船舵转向左,这只船全靠风力,没有引擎。〃
  我瞠目,〃风向不顺怎么办?〃
  〃那就永远回不去了。〃他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不好意思,便闭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很久没有享受这样心无旁鹜的乐趣,特别珍惜,带着惨然的感觉。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划船成直角地横切过来。
  我来不及转舵,大声呼叫:〃让开,让开!〃
  划船上有三个人,向我瞪来,并没有动手划开。
  我紧张,〃要撞船,要撞了!〃光会嚷。
  翟有道抢过来将船帆自左边转到右边扣上,风一鼓帆,立即避开划船。
  我松一口气。
  他朝我笑笑,并不多语。
  那日回到岸边,我已精疲力尽。
  是夜睡得特别香甜。
  玩足半日,我们说话却不超过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动进厨房替大伙做早餐。
  牛奶、麦片、鸡蛋、火脚、吐司、班戟一应具全,忙得不亦乐乎。安儿与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乐了,说以后来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带着不可。
  翟有道下楼时年轻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残局,见到他不知怎地,有点心虚,颇手忙脚乱的。
  他微笑说:〃伙计,还有早餐吗?〃
  我忙不迭答:〃有。〃
  〃来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鲜的。〃我说。
  〃你自己吃了没有?〃翟有道说。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我说道。
  〃呵,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没力气。〃
  我笑,〃那么好,我吃火脚双蛋。〃
  〃听他们说,你的手艺还真不坏。〃
  我将班戟在平底锅中翻一个身,烘成金黄色,香气扑鼻,连大瓶糖酱一起奉上。
  〃好吃好吃。〃他连连赞叹。
  我光会瞪着他,有点词穷。平时也颇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却带点少女情怀,开不了口。
  少女情怀,呵呀呵呀,我自家先面孔红了,连耳朵都辣辣地烧起来。
  过去的人与事永远不会回来,在清晨的阳光下,我虽然尚未老,也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中年妇人。
  我坐在翟君对面,缓缓吃着早餐,食而不知其味。
  他问我:〃你有没有工作?〃
  〃有。〃我答得飞快,给一口茶呛住了,狂咳起来。
  完了,什么仪态都宣告完蛋。
  他连忙将纸巾递给我。
  我说下去,〃我与我的师傅合作为华特格尔造币厂做工艺品。〃
  〃你是艺术家?〃他很欢欣。
  我嗫嚅,〃不敢当。〃
  一时间也不便分辩。但我一定要表示身份:我是个自力更生的职业妇女,我不是坐在家中吃赡养费的蛀米虫。
  我是要努力给他一个好印象呵,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
  对于其他的男人,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从来不希罕。
  翟君说:〃女人最适合做艺术家,〃他笑,〃基于艺术实需最稳固的经济基础培养,故此男人最好全部当科学家。〃
  翟有道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不过做艺术家也是极之艰苦的,不停地练习练习练习。〃
  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褪皮部分刚有点痊愈。那时候在老张的工作室每日苦干十二小时,暗无天日,今日听了翟君一席话,不禁感动起来。
  对于老张,我只觉得他够意思,肯照顾朋友,但对于翟君,我有种唯命是从的感觉。他每句话听在我耳中,都变成金科玉律。
  离婚后我一直最恨人家毫无诚意地问及我的过去。不过对于翟君,我却想倾诉过往的一切。
  当然我没有开口,我已经三十多岁,不再是个冲动的孩子。
  他吃完早餐,帮手洗碟子,一边说:〃这种阳光,令白色看起来特别白,黑色看起来特别黑,阳光总是愉快、洁净的。〃
  我讶异于他的敏感,〃你许久没回香港了吧,在那里,火辣的太阳晒足大半年,浑身腻嗒嗒的灰与汗,湿度低得难以呼吸。〃
  〃我较喜欢香港的大雨。〃
  〃是的,〃我连忙接上去,〃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哗哗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声中变得舒坦而遥远,惆怅旧欢如梦。〃
  〃什么?〃他转过头来。
  我不好意思重复,。〃没有什么。〃
  他侧着头想一会儿,〃是的,惆怅旧欢如梦。〃
  他还是听到了。
  他的旧欢是什么人?一个像玫瑰般的女郎,伤透他的心,以致他长久不肯结婚?
  〃你几时回香港?〃他问。
  我懊恼得不能自禁,〃后天。〃
  〃呵,这么快?〃意外。
  〃我在此地已经有两个星期。〃
  他点点头,没表示什么。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来。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说些门面话:〃现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请多关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说。
  〃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转头问道。
  〃出发玩耍吧。〃他说,〃你呢,我同你到镇上去游览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换条裙子。〃
  他把我带到一所历史博物馆,我们细细观察每一座图腾及标本。翟君不说话的时候面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烟都问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说不,而且也不嫌他重复。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许多洋人的习惯,然而脸上始终有一股中国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欢他。
  最后,我们参观纪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制的金手镯,套在腕上,爱不释手,不想除下,但标价三百余美元,我手上没有这许多钱。
  翟君一言不发,开了张支票,然后说:〃走吧。〃  
 


  
 
 
  
 

第十章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项寄返。〃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
  他笑。
  在玫瑰园中。他为我拍下许多照片。
  〃这个花园像仙境。〃我叹道,〃住在这里怎么会老呢。〃
  三年来我的心怀第一次开放。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我忽然又脸红了。我期望他说什么?
  〃——那么留下来不要走吧?〃太荒谬了。
  他即使说这样的话我又怎样呢?
  天色近黄昏时我们才回到大屋。
  安儿一见我松口气,她转头对肯尼说:〃她终于回来了。〃又朝我道,〃妈妈,他们成班人都已回温哥华。你是与翟叔叔逛去的吗?咱们只好搭最后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时,讪讪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翟君大方说:〃我送你们到码头去。〃
  安儿说:〃翟叔索性送我们回温哥华。〃
  他说:〃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个极重要的约会。
  我很留神听。他声音中没有歉意,也没有惋惜。
  安儿把我的旅行袋递过来,〃已替你收拾好。〃
  我们母女俩坐在后座,由翟君送到码头。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与安儿一路上猜谜语、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热闹。
  我的坐位对牢翟君的后脑。他的头发有一两成白,并没白在鬓角,但杂得很自然,像……像银狐。
  我有一件银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骤眼看就是这样子:黑色的毛,枪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着雪,非常浪漫,这正是我喜欢银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头发像银狐。
  安儿问:〃妈妈你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一下,〃我没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开心。〃
  〃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
  〃博物馆与花园。〃
  〃嘿,多闷!〃安儿打趣我,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码头,肯尼与安儿热烈拥别,他们要分别三天呢。对两个孩子来说,三天简直长过一个世纪。
  翟君在夕阳上同我说再见。
  他真是惜字如金,轻易不开口。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钉住我。
  〃你觉得翟叔怎么样?〃
  我顾左右而言他,〃船上有电子游戏机,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我最喜欢这个局。〃
  安儿说:〃翟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我忍不住问。
  〃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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