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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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教坊-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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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两人同声哈哈大笑起来。   
  ※※※   
  却奴跟那人在一起混了几天。这几天的日子,却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的畅快。他早忘了要如何郑重其事地跟那人说:“我要你教我。”因为不用他说,那人已开始在教他。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头一天他们跑到渭水河边,玩累了,两个人就一在树杈,一在树底下的草地上歇息。初升的太阳暖融融的,草枕在脖子下面有点痒,从没有出过长安城的却奴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金黄。他听着流水在自己身边响,那水声像是冲过了他的身子,冲得他与昨天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   
  忽然他低声地说:“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杀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   
  “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伤心。”   
  他的声音里有困惑也有怅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们不是我的。”   
  树顶上的人没有动静。而这毫无应答却更让却奴安心了些。他不想听到什么话,他只是想低声地说说。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头顶上的肩胛问:“你的呼吸不稳。你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喘气吗?”   
  却奴愣了愣,然后,他忽觉得自己的耳朵边静了下来,一声一声,只听到肩胛那悠长的呼吸,他忍不住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调子。在那重新调整过来的节奏里,他仿佛听到了草的呼吸,叶子的气韵,天上飞过的鸟儿的吐气。他觉得自己融入了这身边万物里,呼草木之所吸,也吸草木之所呼。那样的呼吸,仿佛人生都是一件乐事了。   
  这一场呼吸让他感觉有如重生,仿佛自己的心和肺头一次降临到这个世界,头一次感受到那样一种韵律。头一次发现,自己与这身边草木,水边鸥鹭,竟如此息息相关着。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可睡中,他有时还会半明半暗的醒来,隔着眼皮,感觉到那太阳渐炽渐暖的金黄,感觉到自己跟不上肩胛呼吸的声音,他就会重新调整,一直到再次睡去。   
  阳光拍着金色的小手,掺和着头顶上绿叶的手,依次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那是天地生人交互的律动。   
  却奴说不出那是什么,却直觉到、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而最让却奴高兴的是,他头一次感到一个人的呼吸就响在自己耳侧。   
  从小他就睡得距离爹娘好远,隔壁响起的,总是张五郎那笨拙的鼾声。那鼾声搅扰了他的整个童年。这是头一次,他是在远离这鼾声的地方睡着的。到睡醒时,心里又觉恬静又有些惘然。   
  接下来几天,他们徘徊在渭水河滨,几乎什么都没做。他们沿着渭水河滨顺流行去,看到夏日的花儿次弟的开了:蓝的像在眨眼,黄的像在匀粉;红的在绽,粉的在笑;萋萋成片的草野,细细碎碎的花朵;只着一点颜色,便觉满眼欢然。   
  肩胛有时闷闷不乐着,有时又放纵地高兴起来。有时,天上的云铅沉沉地青了,肩胛的脸色看不到,只见到他后背的胛骨那么默然地对峙在身体两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生命再也走不出来。   
  好在却奴不会为那些压抑而感到痛苦与惶惑。那时,他总是不停地看着天上的云:这云也真是多变的,从有时那么羊羔般的绵绵朵朵、到突然间这么凝重如海,可在那云里,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谁说生命就一定要纵声高歌?只有这偶尔压抑、偶尔沉静、偶尔狂欢的生命才是真实的。   
  肩胛有时会突然高兴起来。一天,他兴致突发,要教却奴如何用动作来表现那些草野间的颜色。他先告诉他如何跳出草野的底色。他告诉他举手投足,当成流韵;所有流韵,俱为底色。然后他拣起一截枯枝,有些怜惜地握在手中。却奴看着他示范性地舞着,只觉得那衣袂发梢,飘出来的果都是青草般连绵的绿意。可那绿是动的,时浓时淡,时浅时深,时清时浊。   
  然后只听他说:“在这里。”   
  说着肩胛突然舞动枯枝,那枯硬僵曲的枝在他手头一式击出,却奴只觉得那枯枝顶尖似乎就绽开了一点颜色。   
  ——原来色在这里!   
  一朵小小的花在那枯枝硬干上一绽即谢,可那一绽中似乎暴发了它生命中沉凝过的颜色!   
  却奴终于明白那一击是剑!   
  他见过肩胛与罗黑黑间的一战,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随手出剑。原来舞为自处,可击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无章法,只是随行随卧,随着身边景物转换,风云渐变,随意趁兴地教着他些什么。但因为身边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应和,却奴只觉得自己学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闭着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只有气味、冷暖、干湿,还乃至声响、质地、色泽……   
  这呼吸有如一场煎洗,把他五脏六腑间的东西,有些仿佛涤荡掉了,有些又仿佛唤醒更生了,还有些,正在培育生长着。   
  直到那天傍晚,却奴盯着天边一抹奇怪的云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那天天气很阴,本没有什么晚霞,却奴远远望向东北方那一片山,却看见一团影绰绰的乌云,奇怪的是云烟间含着的那抹奇异的红色。   
  那东西像云又不像云,相距太远,他看不清。   
  只觉得那一点色彩着实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态,顺着他的眼看去。   
  然后,肩胛手搭凉蓬,一双细长的眼眯了起来。然后,只一瞬间,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没有动上一动。却奴为他那超常的静默感染上一丝不安,有些紧张地问:“那是什么云彩?”   
  只听肩胛的声音仿佛在梦游:   
  “那不是云。”   
  “那是烟。”   
  ——“烽烟。”   
  ※※※   
  独松岭上并不是只有一颗松树,而是独独只有松树。   
  一片松涛低吼成一片压抑的寂寞。千棵万棵,鳞皮针叶,耸列成阵。这里的松树,棵棵尽可合围。   
  弦月方升,素光如针,那月华一针一针地泄下,针尖对麦芒地跟这独松岭上的根根松针对战着。   
  却奴被肩胛带到独松岭上。肩胛带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树。却奴先开始什么也没看到,满眼尽都被那怒放的松针扎得疼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松针,根根直竖,仿佛那松树怀着压抑一生的郁怒,饱满地涨开了它们所有的绿刺。   
  过了好久,只听到一阵“哆哆”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斧头砍入木头时发出的声响。   
  只是这响声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声音更加低闷。   
  十数声之后,却奴只听到一边宿鸟惊飞,然后呼拉拉地一片响,在那一片茂密的松林中,只见一棵松树巍峨地倒了。   
  那里离他们立身之处不过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数寻丈,这一倒倒得声威烈烈。却奴只觉得自己立身的树干都是一阵摇晃。那根树倒地之声绝后,耳边重又听到“哆、哆”的声响。   
  不过又是十数声,就又有一棵松树轰然倒下。   
  有人在这深夜伐木,而且伐得都是这数百龄的老树。却奴只见一片密厚的松林间,一棵接一棵的有松树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实在是快。可就是这么着,也足足持续了近个把时辰,才放倒了数十棵大树。   
  却奴站在高枝上望去,只见到一棵棵松树接连巍峨地倒地,那些松树依着一个圈子,向外缘压倒。不一时,已隐约可见厚密的松林间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突然有数十人齐声高歌,这响声骤然发起,声震暗夜,把却奴身子都震得一惊。   
  只听那歌声唱道:   
  长白山头知世郎,   
  纯著红罗锦背裆;   
  横矛侵天半,   
  轮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闻官军至,   
  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   
  斩头何所伤?   
  那歌声浓烈炽情,像在围剿的逼迫下,一群小人躲避着一大群人马,在密林间煎煮的一锅浓浓的野猪骨汤。   
  却奴只觉得身边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在颤。然后,只见那十数人当真如歌中所唱的,一个个穿着红罗十字锦背裆,出现在才伐出来的那片空地里。   
  如针月色下,只见他们个个身形骠悍,嗓子更是粗豪。赤着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着月光。反射得这深山密林里面满布着一种男人的意气。   
  却奴只觉身边肩胛身子猛地一抖,叹息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又梦呓般地道:“知世郎!”   
  ——难道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却奴只见那十数个身穿红罗锦背裆的壮汉个个腰间别着斧头,那斧口闪着寒光。他们手里拿着另一把小巧些的斧头,他们已开始清理场地。   
  他们在这密松林间,开出来一块亩许大小的空场,这时运着斧头正把那倒地的数十株松树上的枝柯都斩下来。那些枝柯斩下后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场中央。然后,好大一堆松明火把一起燃了起来,点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红彻。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只闻到一片松香。却奴这时才望见,火光映衬下,那些壮汉们穿的红罗背裆已经相当破旧了。像过往年代中留下来的一点残血记忆。那是一片残破的红,红间露出筋肉,筋肉间可以想见入骨的伤疤。   
  他们以脚跺地,纵声高唱:“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却奴只见身边肩胛也喉头耸动,似恨不得跟他们一起高唱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那一瞬的激情瞬间也把却奴传染。记忆里朦朦胧胧地浮起了从小听来的传说中的烽火:隋末大乱,君王失道,天下烽烟顿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烟尘,一瞬之间蜂拥而起。那烟尘里搅扰起橙红的粉末,一时间,天下俱成沙场。屠狗功名,杀人事业,那些残酷狰狞的、壮怀激烈的情怀,本该已尽压服于开唐的风光,为何一瞬间又会被人如此唤起,令人如此遥想?   
  却奴只听肩胛缓缓道:“这是《无向辽东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时了。当年,长白山下,高句丽边,隋军百万,黑水浮尸。那一役劳民伤财,残破天下。突然之间,一歌涌起,无数健儿,不肯再为隋帝枉死。他们聚集在长白山下,上山食麋鹿,下山食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正是他们,点燃了隋末那漫天的烽火。可这激烈的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暴尸旷野。那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可就算是那样的场景,却还是让人怀念那命如草芥的时代啊,那轻身不顾、只秉一剑的疯狂!”   
  他口气间若叹若喟。   
  却奴在想像中想像着肩胛拄着一柄长剑,年少风华,遍体风尘地站在白骨沟渠边的样子。那涂满了一整个时代的残酷与仅属于一个个人的勇慨风华。   
  却见场中又行来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有许,只见中间一人向开始时执斧伐柯的人谢道:“在下辅胤,极感长白山知世郎诸叔父的盛情,小子这里代亡父先行谢过了。”   
  肩胛注目向那个人,只见那人生得身材细长,肢体间长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见他面目阴戾,容色青白。他全身著青,一方青布缠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纪好有三十余许,身上只见隋末以来,草野豪雄们才有的气味。   
  肩胛口里喃喃道:“辅胤?原来是辅伯的儿子。今天,他居然召齐知世郎‘斩平堂’诸执事,再燃长白山往日狼烟,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么?”   
  ——辅伯又是何许人?   
  ——只要是从当年乱世烽烟中走过来的人都会知道,那是指辅公袥。   
  当年他的大名,也曾声震大江南北。   
  当时正值隋末,他与杜伏威义兵兴起,同领淮右吴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锐“上募军”五千。因为杜伏威与辅公袥约为兄弟,‘上募军’中人为尊敬辅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称为“辅伯”。   
  来人正是辅伯的儿子。这时他身边带了二十许人,个个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将。只见他们个个身上披麻戴孝,粗惨惨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阴冷。另有一个羽服高冠之士,仪表出尘,手执拂柄,飘飘然地立在辅胤身后。   
  肩胛盯了他一会儿,才自语道:“原来还有左游仙。”   
  “当年兵败之后,他居然还没有死。”   
  却奴低声问:“左游仙是谁?”   
  肩胛也低声答道:“就是当年以幻术与方技之术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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