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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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科幻作品集-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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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绝不相信宇宙中只有一个宇宙蛋!地球中心说和太阳中心说的新版!‘无限’无中心!逻辑谬误!”
  这凡是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我似乎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激扬。下面接着写道:
  “如果爆炸物质以有限的速度(天文学家所说的红移速度,它小于光速)膨胀,那么它到达无限空间的时间必然是无限的,怎么能形成“周期’震荡?如果膨胀至有限空间即使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即收缩,那它只能是无限空间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怎么能代表宇宙的形成?”
  下面一行字被重重涂掉了,我用尽全力才辨认出来:“或许宇宙是由无限个震荡小宇宙组成,并由无数个宇宙蛋交替孵化,这似乎更合逻辑。”
  多么犀利的思想萌芽,尽管它很不成熟。为什么他涂掉了?是他自感没有把握,不愿贻笑他人?
  纸背还有几行字,笔迹显然不大相同,舒缓凝滞,字里行间充斥着苍凉的气息,不像一个中学生的心境:
  “永远无法被‘人’认可的假说,如果它是真的,那么一劫结束后,所有文明将化为乌有,甚至一点痕迹也不能留存于下一劫的新‘人’。上一劫是否有个中学生也像我一样苦苦追索过?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如火焰炙烤。似乎宇宙中有天火在烤,青白色的火焰,吞噬着无限,混饨中有沉重的律声。
  我绝对想不到,一个屠弱的身体内能包容如此博大的思想,如此明快清晰的思维,如此苍凉深沉的感受。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犹大孩子,他曾逻想一个人乘着光速的波峰会看到什么?……这就是爱因斯但著名的思想试验,是广义相对论的雏形。谁敢说林天声不是爱因斯但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他这些文字会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
  “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无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不知道他过去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值的思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
  “天声,以后有类似的手稿,由老师为你保存,好吗?”
  天声感激地默然点头。从那时起,我们俩人常常处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被抄家时都丢失了。
  我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拿起向秀兰的信看下去:
  “……在河西大队下乡的同学们都走了,只剩天声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语法欠通,我在心里评点着),一门心思搞什么穿墙术。我怕极了,怕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劝他都不听。何老师,天声最敬佩你,你来救救他吧!”
  我惟有苦笑。我自己也是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惴惴地过日子,哪有资格解救别人!
  一张信纸在我手中重如千斤,纸上浸透了一个女孩的恐惧和期待。信上未写日期,邮戳也难以辨认。这封信可能是两年前寄来的,如果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了……我曾寄予厚望的学生是不会迷上什么穿墙术的,肯定是俗人的误解,也许只有我能理解他……第二天,”我还是借了一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匆匆向河西乡赶去。
  河西乡是我常带学生们参加大田劳动的地方,路径很熟。
  地面凹凸不平,常把我的思绪震飞,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学也像流星一样洒脱无羁,我不愿中国孩子都被捏成呆憨无用的无锡大阿福泥人。课堂上我常常天马行空,尽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锐利的见解,微妙的深层次感觉,在不经意中浇灌给学生。我的学生们至今尚无人获得诺贝尔奖,只能怪超稳定的中国社会太僵化了。
  不管怎样,学生们都爱上我的物理课。四十几个脑袋紧紧地追着你转,这本身就是一种欢乐、一种回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首先对准了我。我在批斗台上也能自慰,毕竟学生知道我的不同凡俗。
  在一次课堂上,我讲到了黑洞。我说黑洞是一种被预言但尚未证实的天体,其质量或密度极大,其引力使任何接近它的物质都被吞没,连光线也不能逃逸。
  学生们很新奇,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一个不小心跌入黑洞的宇航员在跌落过程中会是什么心境?被吞没的物质到哪儿去了?物质是否可以无限压缩?既然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人类是否永远无法探索黑洞内的奥秘……
  我又谈到了白矮星,它是另一种晚期恒星,密度可达每立方厘米、万千克。又谈到中微子,它是一种静止质量为0的不带电粒子,可以在0。 04秒内轻而易举地穿过地球。
  不知怎么竟谈到了《聊斋》中可以叩墙而入的崂山道士,我笑道:
  “据说印度的瑜咖功中就有穿墙术。据载,不久前一个瑜伽术士还在一群印度科学家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穿墙表演。关于印度的瑜伽术、中国的气功,关于人体特异功能,常常有一些离奇的传说,比如靠意念隔瓶取物,远距离遥感等。很奇怪,这些传说相当普遍,简直是世界性的——当然,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在一片喧嚷中,只有林大声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是幽遂的黑洞。他站起来说道:
  “1910年天文学家曾预言地球要和彗星相撞,于是世界一片恐慌,以为世界未日就要来临。这个预言确实应验了,巨大的彗星扫过地球,但地球却安然无恙。这是因为……”
  我接着说:“彗尾是由极稀薄的物质组成,其密度小到每立方厘米10一22克,比地球上能制造的真空还要‘空’
  林大声目光炯炯地接口道:“但在地球穿过彗尾之前有谁知道这一点呢。
  学生们很茫然,可能他们认为这和穿墙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林天声所云为何。只有我敏锐地抓到了他的思维脉络,他的思维是一种大跨度的跳跃,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激发出强烈的兴奋。两个思维接近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产生了共呜,这在我还是不可多遇的。我挥手让学生们静下来。
  “天声是对的,”我说,“人们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不可思议。几百年前人们顽固地拒绝太阳中心说,因为他们‘亲眼’看着太阳绕地球东升西落;人们也拒绝承认地球是圆的,因为他们‘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也不能住人。这样,他们从曾经正确的概念出发作了似乎正确的结论,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现在我们笑他们的固执,我们的后人会不会笑我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
  “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后结论。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桨叶对子弹形成了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了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隙里穿过去,才穿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后,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只是原子排列发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光线能够穿越。”
  我再次停顿,整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
  “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致密体,但调光能穿透。地球更是不可穿越的致密体,但中微子能轻而易举地穿越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成天经地义不可稍改。”
  学生们被我的思维震撼,鸦雀无声。我笑道:
  “我说这些,只想给出一种思维方法,帮助你们打碎思想的壁障,并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术。天声你说对吗?你是否认为口念咒语就可叩墙而入?”
  学生们一片哄笑,林天声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给出了一连串清晰的思维推理,但在最后关头却突然止足,用自以为是的嘲笑淹没了新思想的第一声儿啼。
  这正是我素来鄙视的庸人们的伎俩。
  到达河西乡已是夕阳西下了。黄牛在金色的夕阳中缓步回村,牛把势则背着挽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地头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忙着捡红薯干。我向一位老大娘问话,她居然在薄暮中认出了我:
  “是何老师哇,是来看那俩娃儿吗?娃儿们可怜哪!”她絮絮叨叨他说下去,“别人都走了,就剩他俩了,又不会过日子。你看,一地红薯干,不急着捡,去谈啥乱爱,赶明儿饿着肚子还有劲儿乱爱么?”
  她告诉我,那俩娃儿一到傍晚就去黄河边,直到深夜才回来。呶,就在那座神像下面。我匆匆道谢后,把自行车放在村边,向河边走去。
  其实,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想。她的话抓住了这一阶层芸芸众生的生存真谛——尽力塞饱肚子。
  说起哲学,我又想起一件事。60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学家贩田昌一提出了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于以政治权威半(决学术问题的作法,历来颇有腹词:,这样只能产生像李森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之感,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至“心灵的震颤,心弦的共鸣!我能感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的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道:
  “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高压政治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大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了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作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
  “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i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作为定理。但如果前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已有规律作出推断毕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
  “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像心灵深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互相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
  “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
  “是什么?”“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部分,星系中的大体、原子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自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道:“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假。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胀后所形成的物质中都有空隙。,,林天声转了话题:
  “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免子后100米,速度是兔子的2倍。猎狗追上这100米后,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了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
  “物质每一层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构的层层解剖,宇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性递减数列。
  “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的实体部分必然会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存在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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