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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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阴火-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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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来时有些慌慌张张的,关好拉门,站着说道:“我得睡觉了,已经十二点了,没有关系吧?”
    我回答说没关系。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一直认为,不管是多么贫穷的人,只要还有一床棉被,生活就可以过得很美好。因此这位不速之客要来过夜,我也毫不怠慢,于是起来从三床被子里抽一床铺在旁边。
    “这床被子样子真是奇特,好像是玻璃彩绘一样。”
    我从剩下的两床被子里拿了一床盖起来。
    “哎,这也用不着,不用盖被子,我就直接躺着睡好了。”她说。



    “这样啊。”我立刻钻进了被窝里。
    她将经卷和念珠塞到被子下面,和衣躺在没铺床单的棉被上了。
    “请仔细看着我,我一会儿会睡着,然后就吱吱吱地磨牙,接着如来佛就会降临了。”
    “如来佛?”
    “嗯,佛祖会来夜游,每晚都要来。反正你也无聊得很,那不如这次看得仔细一些。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事先告诉你。”
    正如她所说,刚刚说完,就听到一阵轻轻的安稳的呼吸声。这时候有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房间里拉门的响声。我从被子里探出上半身,伸手拉开门,如来站在门外。
    他骑在两尺高的白象六十厘米上下,这里是讽刺白象很矮。上,白象身上是一座已经发黑生锈的金属做的鞍。如来看起来有点瘦,不对,应该是非常瘦。肋骨一根一根历历可数,宛如百叶窗。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缠了一圈破烂不堪的褐布。手脚又瘦又细,像螳螂一样,挂满了蛛丝及炭灰。皮肤黝黑,红红的短发卷曲起来。脸也只有拳头大小,鼻子眼睛缩成一团,简直分不清楚。
    “是如来佛吗?”
    “是的。”如来说话时声音又低沉又沙哑,“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来的。”
    “什么东西好臭啊。”我抽了抽鼻子,实在是臭不可闻。如来一出现的时候,我的房间就开始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恶臭。
    “还真是这样的,这只大象已经死了,虽然已经塞满了樟脑防坏,结果还是有味道。”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了,“毕竟现在很难再弄到活的白象了。”
    “难道就用普通的大象也行吗?”
    “不是,以如来的身份来说的话,那是绝对不行的。事实上我以这种姿态出现实属无奈,因为是被那些讨厌的家伙硬拉出来的。毕竟听说佛教很流行……”
    “啊,如来大人,还是快点想办法吧。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臭得快要窒息而死了。”



    “真可怜!”他说,接着有些结巴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有些滑稽?会不会觉得以如来的身份来说,我这样子有些寒酸?请照实回答。”
    “不会的,觉得非常不错,显得蛮气派的呐。”
    “呵,是吗?”如来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下,“这样我就放心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很担心这事,可能我这人也挺好面子的吧,不过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回去了。让你见识见识如来消失时的障眼法吧!”
    他一说完,我就打了个喷嚏,“糟了!”正要想到这儿的时候,如来和白象就仿佛是一页薄纸落入水中,刹那间变得透明了,所有构成的元素在无声无息间烟消云散了。
    我又再度钻到棉被里望着女尼,她在熟睡的时候面露微笑。这里面有恍惚的笑、侮蔑的笑、无心的笑、做作的笑、谄媚的笑,还有流泪的笑。
    她在不停地笑着,渐渐开始缩小。伴着簌簌的流水声,她化为一个约有二寸长短的人偶。我伸出一只手,抓起这个人偶仔细打量。浅黑色的脸颊凝结了笑容,雨滴般的嘴唇依然红嫩,罂粟子般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细雪般的两只小手有点黑,松叶般纤细的双脚仍然穿着米粒大小的白袜。
    我试着朝青色缁衣轻轻吹了一口气。




    彼身非复旧时身
    让我来告诉你这样一种生活吧。想知道的话,就到我家的晾衣服的坝子里来吧,在那里我会悄悄讲给你听。
    你不觉得我家的晾衣服的地方视野极佳吗?郊外的空气浓郁而清新。此处人烟稀少,凡事都得留心一点为妙。你脚下的木板已经朽掉了,最好是再过来一点。春风吹了过来,风轻轻掠过耳畔,这就是南风的特色。
    极目远眺,郊外的房顶稀稀落落。曾几何时,你定是在银座或是新宿公寓的屋顶花园上,透过木栅栏,托腮俯瞰过成百上千个炫目的房顶。它们在大街小巷里大都是一个模样,颜色也差不多,而且都鳞次栉比地缩在一起。细菌和尘嚣混杂起来,形成一阵殷红的霞雾,将所有房顶都淹没了。当你想到在那屋顶下过着的千篇一律的生活时,大概会闭上眼深深叹一口气吧。
    诚如所见,郊外的屋顶就完全不同。你都可以娓娓道来每一座背后的故事。那个细长的烟囱属于一家叫“桃之汤”的温泉澡堂,袅袅青烟随风向北方飘去。烟囱正下方是一个红色的西洋砖房,据说是一位有名将军的住所。在此附近,每晚都能听到歌声。
    自红砖洋房向南,路两边并排着栎树,走到林荫尽头的话可以见到一堵白墙,隐隐地泛着光。再往里面是当铺的仓库,由一位刚刚过三十,身材娇小又很能干的女主人经营。她走在路上碰到我时,会装作没看见,因为她会顾虑到对方名声。
    仓库后面有五六棵脏兮兮的树木,树枝张牙舞爪地指向空中,就像翅膀上的骨架一样。这都是些棕榈树,枝叶覆盖着低矮的铁皮屋顶,那是泥瓦匠的家。他现在正在坐牢,因为杀了妻子,动机是她坏了泥瓦匠最引以为豪的规矩。他每天早上会喝半合0 18公升。牛奶,这也是他难得的奢侈享受,那天早上,妻子不小心打碎了牛奶瓶。虽然这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过失,但却让他大动肝火,妻子当场就气绝身亡。泥瓦匠锒铛入狱,十多岁的儿子最近在车站前面卖过报纸,我看见过。但是我想给你讲的生活,却并非此等琐事。
    再过来一点,从这边向东方望去,景色更佳。人烟稀少,小小的黑杉林,挡住了视线。杉林里有一间土地庙,林子边上隐隐约约有些发亮的地方是菜畦,在那前面约有百坪见方的空地。写有绿色“龙”字的纸鸢随风静静地升上空中,纸鸢垂下长长的尾巴,从底端垂直投影下来不是刚好落在空地的东北角吗?你可能已经发现了那儿有口井,不,应该是看到了正在用水泵抽水的年轻女子。这就对了,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想让你看看这位女子。




    她身上围了一圈白色的围裙,就是刚才说的女主人。她刚打完了水,右手拿着水桶,走得摇摇晃晃的。要去哪家屋子呢?空地的东边长着二三十株粗壮的孟宗竹。你瞧,那女子钻入竹林中,然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对吧,我说得对吧?已经看不见踪影了。竹林后方,仿佛有星星点点几分红色。其实那里有两棵红梅树,此时的红梅大概已经含苞待放了吧,在朦胧的红色霞光之下,可以看到一间黑色的日本瓦房屋顶。那个屋顶下面,对,在那间屋顶之下,就住着刚才那位女子以及她才起床的丈夫。
    在这平平无奇的屋顶之下,正有我想讲给你听的那种生活,来,在这里先坐下吧。
    那间房子原本是我的,有三叠、四叠半和六叠各三间。格局不错,日照也相当充足。十三坪大小的后院里除了两棵红梅树外,还有大朵的百日红以及五株雾岛的杜鹃花。去年夏天,还在玄关旁边种了些南天竹。
    房租是十八日元,我不觉得很贵。本来是想租成二十四五元的,结果因为离车站太远这念头就打消了。虽然我觉得租金不算贵,但还是空了整整一年没得租出去。本想把这笔钱作为零用钱的,由于一直没能出租,结果使我在各类应酬中,提到自己总是灰头土脸的。
    现在租房子的这个男人,是去年三月才来的。那时后院雾岛杜鹃刚刚抽出新芽,此前是某位很有名的游泳选手在租,当然现在他已经是一位银行职员了,那时候他和年轻的妻子两人住在那里。这个银行职员是个懦弱的男人,酗酒、抽烟,还喜好女色。因此夫妻经常吵架,不过这人从来都是准时缴齐房租了的,于是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俩前前后后大概一共住了三年,后来调到名古屋分行去了,今年收到了他的贺年卡,上面有夫妻二人名字以及一个叫百合的女孩的名字,三个并排在一起了。
    银行职员之前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啤酒师傅租着,他和母亲妹妹三个人住到一起,平时少有和别人来往。这个工程师不修边幅,总是穿一件蓝色工衣,不过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好市民。母亲的银发修得很短,显得很有品位,妹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巧的女生,身材很瘦,喜欢穿箭状花纹的丝绸衣服。这个家庭可以说是相当朴实,约莫住了半年就搬到品川去了,之后就没了音信。
    我当时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不过现在看来,那时的啤酒师傅也好,游泳选手也好,都算得上是好房客,可以说是我交了好的房运。然而,到了这第三代房客,就明显麻烦多了。
    像在现在这个时候,他肯定是懒懒地蜷在床上,悠闲地抽着“希望”牌香烟。没错!还抽的是“希望”牌的。所以说他并不是没有钱,但就是不想付房租,从一开始起就是这样。
    那还是有天黄昏,一位自称木下的人来到我家,站在玄关里说自己是教书法的,想借租我家,语气和蔼可亲,讲话也很流利。他长得很瘦小,是个脸很细长的年轻人。从肩到袖口的折纹挺直,穿的是一件崭新的藏青色碎白花纹夹衣。





    他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位年轻人,后来才知道,其实已经四十二岁了,比我都还大了十岁。这么说起来,那男子嘴角和眼睛下方有很多皱纹,有些地方看上去也都不年轻了。我想,说不定四十二岁都还是虚报的呢!这都不算,此类谎言,对他来讲算不上稀罕事,比如他刚来我家其实就已经说了一大堆谎话。当时我回答说只要你不介意的话就住下来吧,我对房客的身份素来不愿深究,因为总觉得这有失礼貌。
    “押金是两个月的对吧?这样啊,实在抱歉,只收五十元怎样……没有啦,我当然是有钱的,不过最近刚刚用了,反正就像存在你那里一样。这样,我明天搬过来,到时候押金一起登门送来,这样总可以了吧?”
    在这种情形下,我总不可能说不行吧。别人怎么说就怎么样,我这人还是比较相信别人,被人骗总好过去骗别人吧。于是回答说没关系,明天后天给来都可以。那男子微微一笑,鞠了个躬,就静悄悄地回去了。留下的名片上没有写明地址,只是普普通通地印了“木下青扇”四个字,在这行字的右边用笔自己加上了一行字:“自由天才流书法教授”,字写得有点花,我不禁哑然失笑。
    翌日清早,青扇夫妇雇了辆卡车搬了两次,运来些寻常家具。然而至于五十元押金的事情,还是没有提,不是说要亲手交给我吗?
    搬家那天中午,青扇夫妇到我家来拜访时,他穿着一件黄色的绒尼夹克衫,煞有介事地缠着绑腿,拖着一双女式漆木屐。我走出玄关,他立刻说道:“啊。终于搬好了,穿成这副行头是有些怪怪的吧?”
    然后他看了看我,微微笑了笑。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敷衍道:“累坏了吧?”然后也还以微笑。
    “这是内人,请多关照!”
    青扇夸张地以下巴指了指身后那个没怎么说话的女子,她一直站在那儿,身材稍稍比青扇高大一点。我们互相点了点头,她穿着一身印有麻叶图案的浅绿色的丝绸夹衣,外面罩了一件像是丝绸料子的红色对襟短衣。
    夫人的下巴略宽,面部柔和,乍一看却有些让我吃惊。虽说以前不认识,但心里这种感觉却很强烈。脸上苍白得面无血色,她扬起一边眉毛,另一边却平静地横躺着。眼睛很细长,总是轻咬着下唇,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在生气,后来才知道她一直是这样。
    夫人跟我点头致意之后,趁青扇不注意时将一个大礼包悄悄地放在玄关门口的地板上,压低嗓子说了一声:“这是小礼品。”然后又缓缓地点了点头,点头时也是扬起一边眉毛,咬着下唇。我想这大概是她的习惯吧。
    青扇夫妇离开了,我愣了一下,接着心里变得不太舒服。当然押金是一个原因,但是想来想去,越来越觉自己是被他们骗了。我在玄关的地板前蹲了下来,拿起那个有些让人尴尬的大礼包,朝里面瞄了一眼。结果是一张荞麦面馆的五元代金券。一瞬间,我被完全搞糊涂了。
    五元的代金券,这未免也太混账了吧!



    心里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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