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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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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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怎么人人都像赶着朝这边挤似的?‘’冒襄一边打量着穿梭来往的船只,一边莫名其妙地想。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有名的余家河房。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所河房。每到大比之年,里面总是住满了应试的举子。这所河房不仅屋舍众多,庭院宽敞,而且临水的那两个露台也建得特别阔大,可以供好几十人同时站立。冒襄远远望见,那上面如今就聚满了人,多数是些方巾儒服的士子,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也分不清各人的相貌。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露台之间的水面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平台,几个穿着戏服,挂着髯口的文武角色正在上面比比划划,走来走去。伴随着他们的动作,传来了阵阵锣声和鼓点,分明是在上演什么戏文。怪不得招引来这么多游船!大抵又是哪个好事之徒想出的花样,只不知演的什么戏?“冒襄恍然想道,随即发现自己的船也正在靠上去,便高声制止艄公说:”不要过去,快走快走!啊跋喙侵淮补チ四兀 濒构怠?冒襄又是一怔:“怎么,原来阮胡子找的就是这里?这么说,上面站着的那些人,便是定生、次尾他们了?”
    “啊呀,相公,你听,是演的《喜逢春》呢!”董小宛忽然惊喜地说。
    《喜逢春》是十多年前南京城里一出颇为有名的戏。内容是写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权乱政,残酷迫害与之坚决斗争的东林党人,最后恶贯满盈,终于被崇祯皇帝一举诛灭的那段历史。由于当时魏忠贤垮台未久,人人心中都怀着无比的仇恨,这出戏又写了不少真人真事,所以一上演便大受欢迎,很轰动了一阵子。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更多更新的剧本之后,这出戏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被搬演了。如今,它又突然出现在戏台上,而且是在这么一种时候,这么一个地点,那就显然不是偶然的安排。“嗯,莫非这是冲着阉党余孽图谋翻案而发,所以阮胡子才那么气急败坏地赶来探看?”这么一琢磨,冒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热气,连忙大声吩咐艄公:“船家,摇前去,摇前去!”
    “是——相公,不过,刚才那只船……”“先别管他,靠岸,到露台上去!”
    然而,露台前的游船实在太密集了。艄公费了好大的劲,也只能挤到离岸边还有二三丈远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不过,凭借着戏台上明亮的灯光,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在露台上坐着看戏的士人,依稀就是吴应箕、黄宗羲那一伙社友,旁边还围着好些人,或坐或站。冒襄正为今晚找不到社友们而感到扫兴,如今意外发现他们都在这里,不禁大为兴奋。加上他急于弄清眼前这种做法到底为的什么,所以同他们相见的愿望更加迫切了。可是,只差那么一截子距离,偏偏靠不了岸,弄得他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大爷,这儿靠不上去,若要上岸,只有从外边绕过去。”冒成站在船头大声说。
    冒襄回头望了望,发现他们这么一逗留,后面已经又摇来了好些船,把退路给堵住了。这会儿即使要绕出去,只怕也有困难。他正拿不定主意,忽然听见董小宛低声说:“鬼卒在给魏忠贤用刑,下面要唱到‘梁州第七’了!”
    听她这么一说,冒襄便不由得留了心。果然,只听锣鼓铙钹咚咚锵锵地响了一阵,戏台上,那个被天帝封为涿州城隍的已故副都御史杨涟,便戟指着被鬼卒们按倒在地的魏忠贤,用高亢的弋阳腔唱起来: '梁州第七'数着恁,你如鬼魅,阴谋凶勇。待指着,你似虺蛇,毒计英锋。
    只见把,朝纲国计凭伊弄,与一个老虔婆结为死党,把一个美瑶姬送入幽宫。密秩荼伤残黎庶,张法网打尽臣工,邀封赏滥冒军功,欺君上诈逞鸠工。恁私陈着卤簿乘舆,安享着祝厘私颂。漫说什么国老元公,你只道富贵无穷,百年眷宠,怎知水消雾散须臾梦!逃不得幽冥报、司寇法,落得荣华一旦空,今日价碎首难容!
    这是一段有名的唱词,当年被人们争相传唱,流播很广。冒襄也早就耳熟能详,用不着等那位扮演杨涟的小生唱出,他已经知道下面的句子。不过,当这段唱词传人耳朵里时,他却蓦地吃了一惊。因为那声音忽然变得像打雷似的,增强了好几十倍,在露台上轰响起来。原来,那些围聚着看戏的士子,不知出于何人指挥,竟然一齐放开喉咙,参加了进来: '四块玉'恁恁恁,私自与阉竖通,自恃着皇恩重,镇日价把唇锋舌剑搅椒宫,圣明君却把红裙奉,那里管国母危,那里管把宫妃送,今日价,千般巧计总成空!
     。。。。。。
     '哭皇天'恁恁恁,枉自把科名中,甘做阉竖门下的儿童。拨置他把中宫握定兵粮柄,搬弄得将荩臣送入棘林中。做成三窟,待将终身常供,骤跻着三公八座,九列清班,司空要地,司马要封,怎掩得臭名见,骂不穷,只落得孤身先雉径,今日价幽报难蒙!
    前一段唱,是骂那个同魏忠贤狼狈为奸的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后一段唱,是骂为虎作伥的魏阉心腹崔呈秀。那唱词本身就写得激昂慷慨,痛快淋漓,如今再经由好几百人的嗓门,一齐回肠荡气地唱出来,更有似群狮夜吼,风雷怒进,气势着实惊人。随着旋律的倾泻,那歌声也像汹涌而至的江潮,一浪高似一浪,在秦淮河上翻滚盘旋,久久不绝。不论是唱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显然被这充满正气的歌声所震撼,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情怀激荡。所以,一曲方终,原来坐在露台上看戏的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其中一个张开双臂,抬头向着茫茫夜空,扯着嗓子凄厉地嘶叫:“大行皇帝,大行皇帝!陛下的在天之灵听得见么!陛下当年钦定的逆案,如今有人竟敢图谋掀翻!快快显降威灵,诛戮这伙奸邪!”
    冒襄刚刚看清,这是已故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儿子左国楝;站在旁边的顾杲、余怀、沈士柱等人已经跟着大嚷起来:“他们专擅欺君,闭塞言路,引用私党,排斥忠良,把国事搅得一塌糊涂,若再不施以惩戒,则大明中兴之业,便要葬送于他们之手了!”
    “他们还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假名国用,大事搜刮,闹得民怨载道,闾左骚然。如不惩治,国法何存!”
    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声讨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的罪状,虽然没有公开指名道姓,但听的人显然大都心中有数。这时,戏台上的演出早已停下来。有一阵子,台上台下变得一片静默,连呼吸也仿佛停止了。只有已经升上了中天的明月,在船舷旁边的水面上投下一轮白璧般的倒影。
    冒襄也同大家一样,静静地听着。不过,也许前些日子他不在南京,对朝廷所发生的事缺乏切肤之感;相反,此刻像噩梦一般盘踞于他心胸的,却是来自清朝的那封充满无耻讹诈和横暴威胁的书信,是刘泽清之流的凶残和腐败,是史可法的苦撑危局,心力交瘁。“是的,都到什么当口上了,留都里还是这等各逞意气,争斗不休,到底有多大好处?又顶得甚用!”这么一想,冒襄的心情顿时烦乱起来,同社友们会面的愿望也不再那么急切。虽然董小宛建议:不如扬声招呼,也好让露台上的社友们知道,他却尽自踌躇着,末了,终于摇一摇头,吩咐艄公掉转船,觅路退出。
    小半天之后,他们已经走在返回桃叶河房的水路上了。
    七
    冒襄来而复去,聚集在露台上的社友们自然不会知道。而且,他们此刻的心情也同冒襄大不一样。特别是黄宗羲,作为今晚这次行动的头儿,他是那样的义愤填膺,只懊恨拿不出更有力的手段去抨击马士英、阮大铖这些无耻小人。
    黄宗羲是本月初跟随刘宗周来到南京的。虽说在丹阳期间,刘泽清所派出的刺客到底没敢加害刘宗周,但是这一事件给予他的刺激依然极其强烈。为着排除异己,政敌们竟然不惜使用如此卑劣狠毒的手段,来对付刘宗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这是黄宗羲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由此也更加痛切地看清,他所憎恶的小人们。到底怀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如果不把他们彻底铲除,不仅明朝的中兴绝不可能,而且会给江南的万民百姓带来无穷的灾祸。
    所以,那紧张的一夜过去之后,他就同老师再度商量,把准备送呈朝廷的第二份奏稿,又仔细修改了一遍,使其中的主张更明确,言辞更剀切;待到抵达南京,就由刘宗周立即奏明皇上。本来,黄宗羲估计,以老师在朝野间的威望和影响,这份奏疏尽管不能一下子参倒马士英,至少也会引起皇帝的重视,有所警醒。然而,他又一次想错了。虽然马士英仿照受到黄澍攻击时的故技,装模作样地又来一番“乞罢”,结果,皇上却迫不及待地“温旨慰留”,连丝毫考虑犹豫都没有。马士英得了这道护身符,有恃无恐,立即布置反攻。他故意避开刘宗周,而让无赖王孙朱统镟出头,对姜日广发起弹劾,除了捏造出一堆诸如任用私人、图谋篡逆、庇护降贼等莫须有的罪名外,还极其恶毒地诬指姜日广“纳贿”和“奸媳”。
    这份弹章一经传开,举朝为之哗然。给事中熊汝霖、总督袁继成都上疏替姜日广辩诬,首辅高弘图更拟旨主张追究朱统锄诽谤大臣之罪。谁知弘光皇帝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把高弘图召到便。
    殿,当面呵斥说:“统缬与朕是一家子,有什么可追究的!”结果,高弘图和姜日广给逼得没办法,只好一齐提出辞职,以示抗议。弘光皇帝虽然表面上不同意,但很快又通过加赐头衔的方式,封马士英为“太子太师”,而只封高弘图为“太子少师”。这实际上把两人的地位倒转过来,为马士英取代内阁首辅的交椅预做准备。
    这一连串消息传来,黄宗羲简直给气呆了。“啊,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纵然他身为君主,视天下为一己之产业,而不为天下万民着想,那也应该明白,若果朝廷之上完全不讲公道,不顾起码是非,私恩滥行,公义沦丧,他那个产业又怎能保得住!难道只要他高兴,天下之大,都得充作他们私相馈赠的礼品;亿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活该被他们随意断送么!八纯嗟亍⒓し叩卦谛睦锎蠼小?然而,痛愤归痛愤,现实就是这么无情地摆在面前。而且,仗着有皇帝的支持,马士英等人看来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绝不行!
    只要我黄宗羲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同他们斗下去,不许他们为所欲为!八а狼谐莸胤⑹乃怠S谑牵⒓赐茱稹⒐岁健⑽庥塘浚龆ń杞裢淼幕幔倮匆桓銮鼗创蠡幔蚵硎坑ⅰ⑷畲箢裰骰挂匝丈辽僖枚苑蕉茫毫舳祭锘褂星看蟮摹鼻逡椤按嬖冢亲萑豢梢砸皇终谔欤葱菹胩油压鄣那丛稹?现在,一切都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着,除了陈贞慧、侯方域二人因为对这么做持有异议,没有到会外,其余的社友在周镳、雷演祚的主持下,齐心合力,把大会办得很有声色。人们的情绪已经被激动起来。估计到了明天,今晚发生的一切就会传遍京城,其影响绝不会在崇祯十一年的《留都防乱公揭》之下。“哼,叫你们知道我复社的厉害!”黄宗羲一边想象着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得知消息后的狼狈样子,一边快意而骄傲地想。
    现在,最起劲、最热烈的高潮已经过去,戏台上的《喜逢春》也演到了尾声。
    围聚在露台前的游船渐渐稀疏起来。只有中天上的圆月,益发显得明亮皎洁,它所投下的倒影,在变得空旷起来的河面上晃动着,幻出无数变化不定的光斑。
    黄宗羲觉得还未曾尽兴,他怀着多少有点惋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还散泊在附近的二三十只游船,希望它们至少再多停留一会儿。当他的视线掠过其中较大的一只船时,发现有一个缙绅模样、胸前垂着一把大胡子的人,正站在舱前的甲板上,扶着船篷,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嗯,这人想必是才来到的,所以……”他不在意地想,一边继续移动视线。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地回眼再望了望。“什么,阮胡子?”他顿时一怔,疑心自己看错了,连忙用手擦了擦眼睛,再仔细打量,一点不错,那人正是阮大铖!昂冒。夤吩艉拥ù蟀欤垢遗芾窗抵锌牛次也桓憷骱λ⒊⒉殴郑 彼鞠胝酒鹄矗锷嚷睿婕从指谋淞酥饕猓喙罚劝阉姆⑾指嫠呱肀叩墓岁健?“怎么样,我们把他臭骂一顿,嗯?”他小声地问,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条大船。
    这时,顾杲也认出了阮大铖。他眼珠子一转,用同样的小声说:“先别惊动他,跟我来!”说完,又转过身去,朝旁边的余怀、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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