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16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虽然他这样说了,柳如是仍旧没有做声。不过,钱谦益对侍妾脾性十分了解,明白她实际上已经默许。他总算放下心来,暗暗嘘出一口气,随即想起:赵之龙昨午派来那位幕僚,曾经通知文武百官今天卯时到正阳门外会齐,以便举行迎降仪式,这会儿应该打点出门了。他犹疑了一下,回头招呼仆人,把自己刚才跑掉的一双鞋子给捡回来,慢慢地穿上;然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女仆们把柳如是扶回上房去。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再抗拒。当红情伸出手去搀扶时,她默默地转过身,踏上了通向内宅的路径。
    钱谦益目不转睛地望着。待到那一群女人转过复廊,消失不见了之后,他又在原地徘徊了一下,这才抖擞起精神,默默地跟在后面。
    这时,虽说已经天亮,但密布的雨云却使天地仍旧笼罩在沉沉的阴影之中。向东望去,一股朝霞正缓慢地、滞涩地冒出来,在天地交接之处不断地堆积着,扩展着,看上去,就像一摊殷红的鲜血。
    第三部:鸡鸣风雨
    主要人物表
    黄宗羲字太冲,明末诸生,复社成员,后官授明鲁王政权职方郎中兼监察御史黄宗会字泽望,明末诸生,黄宗羲之三弟孙嘉绩字硕肤,明九江兵备佥事,后官至明鲁王政权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余姚义军督师冒襄字辟疆,明末副贡生,复社四公子之一董小宛原秦淮名妓,冒襄之妾冒起宗明去职官员,冒襄之父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原明弘光政权礼部尚书,后一度官授清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兼《明史》副总裁柳如是原盛泽名妓,钱谦益之宠妾钱孙爱钱谦益之子陈在竹钱谦益妻弟陈夫人钱谦益之妻钱曾字遵王,钱谦益侄孙顾果字子方,明末诸生,复社成员吴应箕字次尾,明末诸生,复社成员余怀字淡心,明末诸生,复社成员沈士柱字昆铜,明末诸生,复社成员柳敬亭说书艺人,外号柳麻子张维赤字罗浮,明末诸生,冒襄之密友张岱字宗子,明末诸生,官授鲁王政权职方主事查继佐字伊璜,明末举人,官授鲁王政权职方主事查继坤明末诸生,查继佐之兄洪承畴字亨九,降清明臣,官授兵部尚书兼都察右副都御史、内院大学士,总督江南军务黄澍字仲霖,降清明臣,洪承畴幕僚龚鼎孳字孝升,降清明臣,官授吏科给事中顾眉原秦淮名妓,龚鼎孳宠妾陈名夏字百史,降清明臣,官授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王铎字觉斯,降清明臣,原明弘光政权东阁大学士惠香盛泽名妓,柳如是之密友李十娘秦准名妓李媚姐秦淮名妓,李十娘之妹马士英字瑶草,原明弘光政权内阁首辅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原明弘光政权兵部尚书谭泰清正黄旗都统,一等公黄安黄宗羲之仆人冒成冒襄之仆人李宝钱谦益之仆人第一章一正阳门、崇文门和宣武门,是横贯在北京半腰当中的三座城门。从这三座门往北,属于“内城”范围;往南,则属于“外城”了。“内”与“外”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两爿城区,却因此被划分出了两个不同的天地。内城,是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时改建的。当时大明王朝的国势如日方东,光华灿烂。内城的建筑也因之显出一派泱泱溶溶、博大雄强的气象。红墙黄瓦、画栋雕梁的紫禁城不必说,就连遍布城中的坊巷胡同,也全都被收拾得纵横笔直,井井有条。虽然两百多年下来,人祸天灾,风吹雨打,许多建筑已日见破败,无复当年的旧观,但那种“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奢华架子还在;内城居住,也依然是上流社会人们无可争议的一份特权。
    至于外城,情形就全然不同。毗连于内城南端的这爿外郭城,比内城要晚竣工一百多年。当年的嘉靖皇帝,被不断越过长城南下侵扰的鞑靼骑兵弄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终于下决心在京城外围再修筑一道城墙,使之成为阻挡强敌进攻的缓冲地带。修城的初衷本是如此,也就不难想见事情的进行是何等草率匆忙。
    事实上,这道外城墙只修完南端一段,就停顿了下来,而且整个布局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规划过,以致旁逸斜出的街巷,寒伧低矮的简陋平房,以及肮脏杂乱的墟场市集,就成了这一带历久不变的景观。无疑也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在紧靠城门边上,偶然还会有个把“淡泊之士”赁屋而居之外,一般来说,所谓“外城”,在北京上流人家心目中,压根儿就属于令人望而生厌的贫民窟。
    不过,自从一年多前,由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统率的八旗大军进驻北京以来,情形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些来自山海关外的进入者,衣冠之奇异自不待言,脑后还怵人地拖着一根长辫子。在入城之后的第二天,他们就下达了一道措辞强硬的命令,宣布自即日起,内城全部划归军队驻扎。原有的居民,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一律搬出外城去居祝敢有违抗者,以军法论处。
    对于这样一道命令,在前朝崇祯乃至更早的那些皇帝在位时,或许还会有人敢于争谏,但是,自从经历了李白成攻陷北京的奇祸巨变,即便是过去最有头脸的那些人物,也因为大明王朝无可挽回的覆灭,变得终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面对俨然以新主子自居的进入者,他们可是一点儿勇气也鼓不起来了。结果,经过十来天鸡飞狗走的混乱,原来居住在内城的人家,便像猛然刮来一阵狂风似的,一古脑儿搬到了外城,在穷街陋巷中挨挨挤挤地安顿下来。其中宣武门外一带,大约街巷房舍与别处相比,要稍为像样一点,于是又不约而同成了上流人家的汇聚之所……眼下,已经到了清朝顺治二年的六月,距当初那场大搬迁,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这天中午,曾经是明朝的兵科给事中、如今又成了清朝吏科给事中的龚鼎孳,刚刚到内城去拜会过一位满族的贵官,正骑着马往回走,打算赶在午饭前回到他在宣武门外的住处去。
    “嗯,看起来,往后即使再有什么变动,大局也只能是如此了!”沿着曾经是店铺云集,顾客往来,但如今已经变得空旷冷清的宣武门内大街,龚鼎孳一边往前走,一边默默盘算着,“大兵已经攻下江南,留都已经开门迎降,就连史道邻、马瑶草拥立的那个弘光皇帝,听说也在芜湖被擒,正在押解来京。大明所剩下的一点气数,看来算是彻底穷荆虽说平定四海,也还要一些时日,但这一统天下,恐怕已经非大清莫属了!”
    由于局势的演变,同自己先前的估计完全一致,甚至推进得更快,龚鼎孳此刻,不觉暗暗感到庆幸,有一种远离劫难的轻松。的确,像他这样在农民军攻人北京之后,曾经接受过“伪职”的明朝旧臣,如果当初像方以智等人那样,迫不及待地逃往江南的话,那么,纵使弘光朝廷宽大为怀,不予追究,到了这次清兵南下,也势必在劫难逃,吉凶未卜。现在由于自己坚决留下来不走,结果不但安安稳稳活着,而且还能照旧当京官。
    “虽说在满洲鞑子手下做事,恐怕不会怎么痛快,但在前明时难道就痛快了?
    哼,不是一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过日子!如今再怎么着,也总比以往焦头烂额地硬撑着那个破摊子强。况且,他满人以化外夷狄之邦,要入主中国,只怕到底还得依靠我们汉官才成!”
    这么暗自掂量一番之后,龚鼎孳就愈加心安理得。他从马上直起身子,开始怀着一种彻底解脱的心情,打量起沿途的景物来。他发现,清朝大军进入北京这一年多,除了发生过强迫搬迁那件事之外,别的方面倒还算是相当克制。不但如此,当权者还采取了一些颇得人心的措施,譬如以隆重的礼仪改葬崇祯皇帝;对于明朝的旧官,只要愿意归顺,一律以原职录用;以及宣布革除前朝的苛政等等,因此北京的局面一直比较稳定。虽然在内城,由于到处驻扎着重兵,市面不免比较冷落,出入城门时盘查也颇为严格,但一旦到了外城,就依旧行人熙攘,车水马龙。在六月耀眼的阳光下,各行各业的人们显出一派随遇而安的“顺民”模样,照旧在为衣食而各自奔忙。“不错,时至今日,仍旧允许我汉家官民保留前朝衣冠,不必像他们那样剃发留辫,改穿马褂和开衩袍,这一层,无疑也是新朝善体民心之处!”望着满街上那些同自己一样,依旧把发髻藏在头巾或纱帽之下,身上的衣着也一如往日的行人,龚鼎孳于从容自在之余,又一次宽心地想,并且生出一种期望,觉得新朝果真能够心胸阔大,兼容并蓄,那么,以自己的精明干练,今后恐怕还大有施展的机会……现在,他已经回到自己的家门前。位于宣武门外东侧一条胡同深处的这个新住处,是一年前大搬迁那阵子,他同爱妾顾眉一起选定的。房子虽然小了一点,难得的是环境颇为清静。当时好几户急着找房子的人家都看上了这里,争着要买。
    末了,龚鼎孳看见顾眉特别中意,狠狠心拿出高一倍的价钱,才把房子买到手。
    为这事,顾眉反而埋怨丈夫,认为前一阵子因为逃难,几乎弄得倾家荡产。手头已是相当拮据,实在没有必要花这种冤枉钱。不过埋怨归埋怨,对于丈夫的宠爱和体贴,顾眉其实还是十分喜欢。明显的证据是,一搬进来,她就指挥仆人,里里外外的忙得额头见汗。为着把这幢只有前后两进的小小四合院,收拾得整齐雅洁,不失身份,这个聪明能干的女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嘿,要是摸不透你的脾性儿,我龚某人也枉在风月场中混这么些年了!”当时龚鼎孳在一旁瞧着,苦笑地想。此刻,他在门前下了马,把缰绳交给承差之后,忽然想起这件事,嘴角不由得再度现出无奈的微笑。
    “啊,老爷回来啦!”当他怀着轻松的心情,穿过前院,匆匆往里走的时候,丫环小凤迎上来,行着礼说。
    “嗯,太太呢?”龚鼎孳顺口问道,没有停住脚步。
    “回老爷的话,太太在西间屋里。王妈妈来了,太太正陪着说话呢!”
    “王妈妈?哪个王妈妈?”
    “就是熊老爷家的王妈妈,去年逃难时同我家做一路的。”
    龚鼎孳“哦”的一声,也就想起来了——去年四月底,正当李自成的农民军在山海关被吴三桂引进清军击败,决定放弃北京,向西撤退那阵子,满城的居民人心惶惶,谣言四起。龚鼎孳见势头不妙,害怕“王师”一旦打回来,会对他们这些“失节事贼”的旧官严加追究,串联几位同病相怜的朋友,举家逃出城去躲风头。当时结伴同行的,就有吏部郎中熊文举一家。这个王妈妈,是熊府的一位有头脸的女管家。本来彼此也不相熟,只因路上种种劳苦波折,常需互相照应,一来二往,也就近乎起来。回城后,这王妈妈也常会找个空儿,过来串串门,却一向都是由顾眉接待。“噢,是她来了。那就别惊动太太,你来服侍我就得了。”
    由于心情颇好,龚鼎孳宽宏大量地摆摆手,然后径直走进上房的起居室里。
    二
    龚鼎孳由小风服侍着,刚刚换上家居的便服,顾眉就走进来了。曾经是秦淮河上风头最健的这位昔年名妓,自从两年前嫁给了,龚鼎孳之后,就跟着丈夫住到北京来。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是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看上去,她仍旧那样风姿绰约,娇艳迷人。因为天气炎热,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桃红女衣,下衬月白罗裙,脑后松松地绾了一个倭坠髻,益发显得珠圆玉润。自必得知丈夫已经回来,她才匆匆把客人送走的。一踏进起居室,她就放下怀里那只乌云覆雪波斯猫,走近来,从小凤手中接过绸子腰带,一边给丈夫系上,一边吩咐丫环说:“这儿用不着你了,张罗开饭去吧!”
    随后,又悄悄亲了一下丈夫,巧笑盈盈地问:“相公今日出门拜客,可还顺利?”
    龚鼎孳“嗯”了一声:“没有什么不顺利的,不就是同满人打交道么,小菜一碟,顶好对付!”
    “咦,不是说,这个叫济——济什么的贝勒凶霸得很,谁都怕去见他么?”
    “叫济尔哈朗。哼,别人怕,我却不怕!你别瞧满洲鞑子一个个十二片篷扯足,傲气得很,其实也是欺软怕硬。只要你不怯他,他便颠倒过来礼敬你了。”
    “哦,是吗,那——”
    “待会儿再跟你说。先吃饭吧,我都快饿坏了!”这么把手一摆之后,龚鼎孳就径自走向饭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龚鼎孳不再谈下去,是因为他虽然说得挺硬气,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可夸耀的。那位济尔哈朗亲王的确没有为难他,但是让他在门房足足候了一个多时辰,到头来同他总共还谈不上五句话,就按照官场的礼仪端茶送客。如果不是在等候接见的当儿,从别的候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