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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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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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眉始终微笑着。等伺候的丫环把一张方凳端来之后,她就抱着琵琶盈盈坐下来,不慌不忙地把银甲套在手指上,先在弦上熟练地弹出几个音,又把弦柱调弄了一下,校准音调,这才摆好姿势,侧着头儿默了默神,随即十根手指徐徐摆动,弹出一段过门,接着就曼声唱起来。她唱的是汤显祖的名剧《牡丹亭》里《惊梦》一折—— '绕地游'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没揣的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花簪八宝填。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从听说顾眉要唱《惊梦》开始,客人当中那几个通晓音律的行家像冒襄、顾杲、梅朗中等,就顿时来了精神。因为大名鼎鼎的汤显祖,平生写戏专门讲究“意趣神色”,“以意为先”,对于宫调音韵,却并不怎么注重。他的这本《牡丹亭》,虽然文辞极为精美,其实却相当难唱;而能够演唱,又不用增改字眼来迁就音乐的,就更加不易。这一层,无形中已经成为衡量演唱者本领的一个尺度。所以,他们都十分留神倾听顾眉吐出的每一个字,看她有没有改动曲文。
    然而,没有。看来顾眉的本领确实不凡,哪怕是再拗口的字眼,她都能巧妙处理,使它变得流畅宛转,不着痕迹,甚至更有韵味。如今,她已经唱到最吃紧的一段——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小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韫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绵搭絮'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弹,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欢则待去眠。
     '尾声'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重绣被眠。(天啊!)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顾眉一点也不费劲地唱着。美妙的歌声从她那小巧玲珑的嘴里不断地倾吐出来,在琵琶的伴奏下,像一串大大小孝晶莹圆润的珠子在花厅里游走、流动、磕碰着,然后又化成一道道清澈的溪流,一条条飘拂的彩带,一群群飞舞的蝴蝶,在听众的身旁耳畔缭绕,盘旋,摇曳……使人恍如置身于一个春风拂面、繁花似锦的园林,看到一位美丽纯真的少女,在热烈地倾诉着她对爱情的渴望和追求……终于,顾眉唱完了。但是大家静默着,仿佛还神游在歌声所幻化出来的温馨境界之中。陈贞慧首先喝起彩来,大家这才纷纷回过神,兴奋而热烈地称赞眉娘唱得实在太妙了。
    顾眉把拨子插回原处,又脱下银甲,把它连同琵琶一道,交给身旁的、丫环,然后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说道:“多谢各位相公,有污清听了。”又向李十娘说:“愚姐技尽于此,待会妹妹登场,我可就立时相形见绌了。幸亏我这就要走,倒免得到时自惭形秽呢!”说着,她双手接过梅朗中递来的一杯茶,道了谢,一饮而荆然后,向在座客人深深地福了一福,说:“奴家就此告退,怠慢之罪,尚祈列位相公宽恕!”
    顾眉说完,从丫环手里接过那只乌云覆雪波斯猫,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却没有立即就走。她瞅着侯方域,仿佛打算说句什么。
    但是侯方域故意转过脸去。她只好叹了一口气,对冒襄说:“冒相公,奴家大胆,请相公相送几步,不知可使得么?”
    因为刚才当众表明了心迹,而且得到了社友们的理解和支持,冒襄的心情已经舒畅了许多。听见顾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便笑着站起来:“啊,能陪伴眉娘,小生正是求之不得!”说着,他就跟在顾眉后面,出了厅门,由一名丫环提灯照路,穿过长轩,走到院子里去。
    顾眉走到水池旁边,就站住了。
    “冒相公,你当真不肯到姑苏去么?”她问,偏过身来。
    冒襄一怔:“啊,你怎么——”
    “奴家听到了,偷听到的!”顾眉微笑着说,卖弄风情地眯起了眼睛。不过,她立即又改变了神情。
    “嗯,相公还是尽快赶到姑苏去为好!”她说,严肃地望着冒襄的眼睛。
    “啊,为什么?”
    “卞赛赛刚从姑苏来,她告诉我,田皇亲派人到姑苏采买女孩子,点着名儿要圆圆。吓得圆圆东躲西藏,幸得有几个相好的孤老,拼死护着她,买动了一班‘撞六市’日夜轮番守卫,喊打喊杀的,要同田皇亲的人放对。这件事如今已经闹到府衙里,是凶是吉,还不知晓呢!”
    “你,你说什么?”冒襄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他失态地一把抓住顾眉的胳膊。
    顾眉没有动弹,她斜瞅着冒襄:“奴家劝相公赶快到姑苏去,越快越好。迟了,还能不能见着圆圆,可就难说了——哎,你揪得奴家真紧!”
    冒襄“氨的一声,松开了顾眉的胳臂,“那——圆圆如今在哪儿?她、她还好吧?”
    “哎,赛赛说她来的时候,圆圆还没被弄走。不过又过了几日,事情闹成怎么个样子,就不晓得了。而且,赛赛就对奴家说了这些,再多奴家也不知道。总之,相公赶快到姑苏去就对了!”
    冒襄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呆了。他甚至忘了向顾眉道谢,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靠在水池的石栏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面,一言不发。
    顾眉站在旁边,怜悯地瞧了他一会儿,终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悄悄地移动着脚步,沿着鹅卵石小径向外走去。开始她还不时回顾一下,后来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花木繁密的阴影里了。
    又过了一会,冒襄才惊醒过来。他茫然地四面望望,发现顾眉已经离去。突然,像被人击了一掌似的,他猛地跳起来,飞快地奔上长轩。可是,当他听见花厅里传来社友们的喧哗和哄笑声时,脚步就缓慢了下来。终于,他停住脚步,低头沉思了片刻,这才没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朝花厅走去。
    四
    阮大铖的私邸石巢园,坐落在城南库司坊里。当街一个派头十足的大门楼,进门是宽敞的天井,高大的厅堂。厅堂后面回廊曲沂,门户重重。据说八年前,阮大铖从安徽老家逃难到南京来时,为兴建这所府第,很花了些银子,所以园内不仅恢宏幽深,而且雕拦画槛,绣户绮窗,样样都极备精巧,什么桃花坞啦、芸香小筑啦、枫叶亭啦、梅屋啦,各有各的名目和特色。阮大铖有了这座华美舒适的园林,再加上他家里一流的烹饪、一流的戏班子,便千方百计诱引各方面的人士来歌舞宴饮、说剑谈兵,着实热闹风光了几年。
    后来受了复社诸生的猛烈抨击,来石巢园的客人因此大减。阮大铖虽然十分恼恨,却也无可奈何。他闲极无聊,只好把心思都用在写作戏本上,什么《桃花笑》、《井中盟》、《牟尼合》、《双金榜》之类的,这几年倒真的弄成了好几个。虽然无非是好看热闹,文辞华美,却因颇能迎合时尚,南京城里的各大戏班都竞相传抄搬演。阮大铖因此又洋洋得意起来,傲然对人说:“复社那伙人合力排揎我,真是蠢得很!其实论学识论才情,我阮大铖哪里就比不上他钱牧斋、周仲驭!他们若肯尊我一声‘前辈’,复社的局面,只怕还远不止今日的规模身价哩!”
    不过,大话虽然好说,阮大铖面对着这一群激烈而又固执的书呆子,却实在毫无办法。所以如今除了写戏订曲之外,他的另一件可干的事情,就是躲在家里侍弄园子。他有的是精力,也有的是银子,石巢园就此一年到头不得安生,总得由着主人那刁钻古怪的脑瓜子转出点新花样来——今天这儿砌一道短墙,明天那儿改建一座凉亭,要不就是把新采购来的大理名种山茶一口气种它二三十株。可是,过不了十天半月,短墙、凉亭、山茶又忽然失踪,原来的地方说不定已经是石山耸峙,清溪蜿蜒了……这一次,当徐青君和计成二人,逃脱了黄宗羲、侯方域等人的困阻,气急败坏地闯进石巢园,并由一名家童提着灯笼引路,沿着回廊曲径,向花厅走去的时候,徐青君就发觉,好几种布置都不同了。一道执圭式的院门也变成了月洞式,害得他有一两次疑心走错了路。要是在往常,走在旁边的计成必定会技痒起来,忍不住指手画脚说这一处改好了,那一处却弄巧反拙,等等。不过,此刻计成却知趣地沉默着,徐青君更是压根儿全无鉴赏的心思。
    今天晚上,徐青君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天晓得是触犯了哪一路邪神,让他一出门就撞上了复社那一伙瘟生!眼睁睁被敲去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不算,还被他们当众戏弄侮辱了一常徐青君不心疼银子,他平日到旧院里去马马虎虎泡上一天,所费的也不止这个数目。他是气恼丢了面子——堂堂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在小民百姓面前遭受如此折辱,这口气,徐青君觉得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不错,他的哥哥魏国公徐宏基,现任南京守备,兵权在握,按理应当可以替弟弟出这口气。不过,徐青君知道这位哥哥官儿虽大,胆儿却小,估计他未必就肯出头去惹复社,说不定,还会被他埋怨一顿。
    刚才,徐青君在轿子里左思右想,气闷得慌,最后忽然想到阮大铖。
    他素知阮大铖同东林、复社积怨甚深,平日私下里提起复社那伙书生,阮大铖总是气得扯着大胡子发狠。何况此人狡狯机智,一肚子鬼心思,必然乐于替自己出主意报仇。这样一想,徐青君就当即吩咐改道往库司坊来。不料刚才到了门前,门公却告诉他,主人临时出门了。徐青君好不失望。后来,听说阮大铖的同年好友马士英也来了,现正在花厅候茶。徐青君想,先听听马士英的主意也好,便带着计成进来了。
    徐青君同计成到了花厅,却不见马士英的影子。一个仆人回话说:“马老爷到咏怀堂看排戏去了。”徐青君便不停留,带着计成又赶到咏怀堂来。
    咏怀堂内灯火通明。一群小女孩儿正聚在大堂中央的红氍毹卜。有的坐在一旁弹琴吹笛,有的正在走场唱曲。戏曲教习臧亦嘉亲自掌着鼓板。他大约有四十多岁,长得苍白清秀,下巴没有蓄胡子。他全神贯注地掌握着排练,每当发现有人奏错了音调,或是唱错了板眼的时候,他就吃疼似地眯起一只眼睛,同时更加用力地敲击鼓板,仿佛要以此提醒出错的人注意。
    不过,徐青君并没有留意这些。他一眼看见马士英正坐在上头的一张花梨木攒牙子翘头案后面,一边看戏,一边自斟自饮,他就气咻咻地叫起来:“啊,瑶老!
    岂有此理,气死人了!”
    红氍毹上的演出被扰乱了。伶人们一个个停止了动作,惊疑不定地转过头来。
    马士英错愕了一下,看清是徐青君之后,他的神色就恢复了平静。“哦,青君兄。”他淡淡地说,扶着桌子,缓缓地站立起来。
    马士英是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儿,靠六十岁的样子,大脑门、尖下颏,当中一个骨棱棱的鼻子,表情阴沉而冷峻,经常紧抿的嘴角儿,有一道刚愎暴戾的皱纹。他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曾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崇祯五年因私自盗用公库的钱钞,贿赂权贵,被人参劾,得了死罪,全靠阮大铖为他花了重金打通关节,才改为“免死谪戍”。期满后,他就跑到南京来当寓公。马士英同阮大铖本有“同年”之谊,又多亏阮大铖拼力相救,再加上两人都丢了官,同病相怜,所以一拍即合,很快成了死党,一天到晚凑在一块喝酒行乐,咒地怨天。自然,他们暗地里也没有放松向朝中的当权者积极活动,指望有朝一日重新复官,东山再起……“瑶老,给小弟出个主意,小弟要狠狠地教训复社那班瘟生!”
    徐青君走到马士英跟前,拱着手又叫。
    马士英疑惑地瞅了他一眼,还了一揖,接着又同计成行过礼。
    他没有说话,朝旁边的一张空着的平头案做了个让座的手势,自己就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徐青君不由自主地坐到椅子上,计成也随后坐下了。旁边伺候的小仆童立即端上来几样精美小吃,摆上酒盅,又替他们斟酒。
    徐青君抓起筷子,随即又把它扔到桌子上。
    “瑶老——”他急切地把脸转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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