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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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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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黄氏兄弟表示并不完全清楚。于是,孙嘉绩便把起义的经过大略介绍了一下。原来,杭州陷落之后不久,余姚的县令也弃官而逃,大权落到一个名叫王元如的教习手里。此人立即与杭州方面联络投降,并督率民夫日夜抢修道路,准备迎接清军。民夫们不堪奴役,鼓噪起来,把他揍了一顿。孙嘉绩和熊汝霖知道民心可用,于是率领一伙壮士,于闰六月初九日夜里攻人县衙,把王元如捉住,斩首示众,就此扯起了反清大旗。“当时,弟也是铤而走险,生怕闹不好,反而乱将起来,使百姓先受其害,那么弟便成了乡里罪人了!”孙嘉绩感叹地说,结束了介绍。
    “这一层倒无须过虑,”黄宗羲断然一挥手,“终不成为了保住区区身家性命,就连华夷之防的大义也不顾了,俯首帖耳地任由鞑子宰割作践!”
    “而且,”黄宗会也兴冲冲地插口说,“弟等方才一路行来,但见四乡从军者甚为踊跃,城中居民也在齐心备战。足见吾兄此举,乃是深得人心哩!”
    孙嘉绩摇摇头,严肃地说:“这岂是弟一人之能?实因大明三百年恩泽,尽在人心之故!”停了停,又微微一笑,说:“弟这番能行此险局,得熊雨殷助力甚多。只是不巧,他前往台州迎接鲁王去了。不然,正好请他也来与二位相见——待过几天吧!”
    熊雨殷,就是与孙嘉绩一同起事的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以往大家都是认识的。
    “啊,兄是说,去……去迎接鲁王?”黄宗羲疑惑地问,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样快。
    孙嘉绩点点头:“如今浙东各府都已经起兵响应,须得有一位宗室之亲的王者出来,才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四方。恰好鲁藩现在台州暂住,可谓天假其便!因此已同各方商定,恭迎鲁藩到绍兴行监国之权。因此,兄等来得正好,届时一道前往便了!”
    听说已经着手成立新政权,而且新主子照例又是朱姓王室的后裔,黄宗羲意外之余,心中本能地冒起一种反感与厌恶。他冲动了一下,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话到嘴边,临时又变成了:“那,不知王驾何时可达?”
    “台州方面尚未有确信,总之不出这几日之内吧。再拖,只怕就难免生变。
    这一层,熊雨殷不会不知。”
    “可是,”黄宗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抬起眼睛,“这新君一立,便名分俱定,难以改变了!”
    孙嘉绩微微一怔:“兄是说——”
    “去岁留都迎立之事,兄想亦知晓。若非东林诸君子心志不坚,屈从小人之议,误立庸而贪之福藩,以江南之人心物力,又何至于一岁而亡!”
    “那么,以兄之见?”由于黄宗羲所指出的,确实是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孙嘉绩不由得专注起来。
    黄宗羲没有立即回答。无疑,就内心深处而言,他已经认定以往那种君权至上,以皇帝一家一姓的利害,代替万民百姓的利害的政权格局,是导致天下大乱、民众涂炭的罪恶之源,不从根本上加以改变,就没有治世可言。然而,若是要他明白说出怎么改变,所谓新的格局应该是怎么一个样子,他又不禁有点茫然。所以,沉默到后来,他只得退一步说:“立君以贤,这是第一要紧的。如若急切之际,难以明察,则不妨暂缓。另外,以往朝政之所以流弊丛生,皆因君权太重之故。若要防止弊政,君权必须有制。譬如前代丞相之设,用意亦在此。如能恢复,或许不失为一法。”
    孙嘉绩拈着胡子,沉吟说:“丞相之设,是我朝太祖皇帝明旨废除的,遽尔恢复,只怕有骇观听,不易实行。而于暂缓称帝嘛……嗯,这个待与会盟诸公商议后,再相机而定吧!”
    这么表示之后,他看来还想说下去,可是有两个手下人走进来,说有要事禀报,把话头打断了。
    那两个人,一个是来请示如何安置愈来愈多的投军民众;另一个则是因为购置军火武器,开支很大,无法应付,前来讨钱的。这两件事都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以致两位客人着实干坐了好一阵子。不过,黄宗羲对主人刚才那个表示,多少有点失望,因此也就沉默着。倒是黄宗会大约对于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很新鲜,他颇感兴趣地注视着孙嘉绩的一举一动,待对方把那两个人打发走了之后,他就急急地问:“哎,闻得我兄此番举义,四方响应者甚众。只不知尚有些什么知名人物?”
    孙嘉绩大约已经说得唇干舌燥。他先端起茶杯,凑在嘴边喝了两口,这才抹一抹胡子,回答说:“知名的人物么,倒有几个——”他扳着指头,数出一连串名字来。其中包括兵部尚书张国维、刑部员外郎钱肃乐、绍宁台道按察副使于颖、总兵官方国安、王之仁等等。黄宗会睁大眼睛听着,不住地点着头。每逢听到他所知道的名字,就点得更加起劲,还发出“噢、噢”的惊叹。黄宗羲虽然没有做声,但也在心中默默地合计着。他发现这些人虽然不全是东林派,但也都不属于阉党余孽。“嗯,照此看来,将来这新朝,若是诸君子合力护持,展布得法,说不定还有点希望!”他想,心情稍稍开朗了一点,于是抬起头,问:“有将,有帅,还得有兵。这募兵之事,不知可还顺利?”
    孙嘉绩望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却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闷闷不乐地说:“我浙东举义的消息,眼下已是传播远近,不日便会有大战。惟是这卫所之兵,大半俱属老弱不堪用。方、王二帅虽然号称拥兵十万,充其量不过五六万之众,实未足以抵建虏虎狼之师。不得已,弟才出此募兵之策。其奈小民乐生而畏死,行之甚难。兄别看城门外人山人海,其实是瞧热闹的多,真正投军的少。几天下来,才募到那么区区二千人——哎,总而言之,难哪!”
    黄宗羲点点头:“弟却有个计较在此,保管不出三日,便可将十万之兵置于麾下!”
    “噢?”孙嘉绩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兄且听弟说——”黄宗羲做了一个手势,开始把今天他如何受乡人所托,前来打听消息,如何在城门外听到关于清军强令剃发的议论,人们如何感到吃惊、恐惧和愤怒,并且发誓要同鞑子拼个死活等等,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他捏起拳头,把握十足地说:“民心本来就深愤虏势之披猖,只因受祸未深,难免尚存希冀。如今这剃发令一出,恰如投烈火于干柴。我辈如今只须顺势给它煽上一煽,又何愁百姓于我,不赢粮而影从!”
    孙嘉绩专注地听完之后,并没有立即作出表示。他紧抿着嘴唇,一下一下地抚着胡子,渐渐地,微眯着的眼睛开始闪出亮光,面容也变得开朗起来。终于,他把椅子的扶手一拍,果断地说:“此议甚好!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他们派出差役,到四乡去宣说这事,务使人人皆知剃发之可丑,建虏之可恨!”说着,站了起来。
    “……嗯,方才小弟打算说什么来着?”当他走近门边,向外叫了一声“来人”之后,重新转过身来,瞅着黄宗羲,思索地说,“哦,是了,兄此番既然决意出山,共赴国难,便不可无职无权。弟方才已经想过,打算向监国举荐,起码也应授个实职。只不知兄属意何种职事?”
    直到目前为止,由于在科举场中屡次落第,黄宗羲还从来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忽然听对方这么煞有介事地一问,意外之余,他反而不禁红了脸。
    黄宗会却顿时喜形于色,他结结巴巴地插嘴说:“倘能如此,自然最好。只不知……”临时发现兄长严厉的眼色,又咽住了。
    “依弟之意,”黄宗羲抬起头,平静地说,“是打算仿效当年李泌的故事,以布衣之身,尽忠家国。”
    他说的李泌,是唐朝时的一位奇士,智慧早成,曾受到唐玄宗的赏识。安史之乱爆发后,李泌投奔唐肃宗,出谋划策,屡建奇功,但是始终不肯做官,坚持以朋友和客人的身份同皇帝交往,最后功成身退。他的事迹,史书传为美谈。但那毕竟是好几个朝代以前的古事,与今时今日的情形根本不能类比。因此,孙嘉绩的目光在眼皮内闪动了一下,分明觉得黄宗羲的念头未免过于古怪。
    “这可不成!”他摇摇头,断然说道,“若无一官半职,有许多事,兄就无法参与。其实,以我兄的大才,早就该卓立朝班,为国分忧了,又何须迟至今日——”说到这里,门外已经有人闻声来到,他于是把手一摆:“哎,这事兄也不必理会了,待弟替兄处置就是!”
    “可是,弟之意,仍以布衣之身效力为宜!谱隰思岢炙担哺耪玖似鹄础?孙嘉绩本来已经转过身去,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随即转了回来,疑惑地看着黄宗羲,末了,终于点点头:“既是如此,那就从长计议吧。”这么表示之后,他略一停顿,又补充说:“哦,弟几乎忘了,弟等今番决计举义,实因念台先生严命督促之故。闻得念台先生已为此绝食多日,性命可忧。如今虽已举义,惟弟与熊雨殷俱因万事纷集,一时无法抽身走报念台先生。不知兄能否代劳往绍兴一趟,也免得他老人家挂念。“念台先生,就是黄宗羲的老师刘宗周。自从得知潞王在杭州献城投降之后,刘宗周就开始绝食,打算一死殉国。这件事黄宗羲是知道的,还曾经不顾兵荒马乱,特地赶到绍兴去探望过。当时经过苦苦劝说,刘宗周已经有点回心转意。黄宗羲返回黄竹浦后,一直记挂着老师的安危,却苦于再没有消息。现在忽然听见孙嘉绩提起这件事,他心中不由得一懔,眼睛也随之睁大了:“什么?兄是说老师?他、他老人家怎么了?”孙嘉绩苦笑了一下,说:“前些日子熊雨殷到绍兴探视念台先生时,先生曾说:”若要我进食,除非尔等举义反清。‘熊雨殷当即慨然应允。惟是回来之后,因一直未得时机,因此又拖了好几日。不知念台先生如今贵体如何,着实令人挂念!盎谱隰恕鞍绷艘簧偈奔碧鹄矗骸凹仁钦獾龋苷獗闱巴苄耍值仍诖思渲拢鲑骷沂Ρ懔耍?说完,也不待对方回答,便匆匆一揖,大步向外走去。倒是黄宗会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还不知所措地站着。直到哥哥已经跨出门槛,他才“氨的一声,连忙向主人拱拱手,慌里慌张地跟了上去。
    三
    “……想不到余姚今番起义,还是老师促成的!哎,要早知道是这样,再怎么着,我也必定会尽快赶到县城来瞧瞧,不至于拖到今日!”黄宗羲一边加快脚步向城外走去,一边心忙意乱地想,“只是,又过了这些天,不知老师的情形怎样了?据孙硕肤说,他后来又依然不肯进食。那么,与上一次我见到他时相比,想必更要虚弱了。不过,既然眼下熊雨殷已经如约起义,而且听说绍兴也举兵响应了,那么老师想必也会回心转意,重新进食吧?无疑,经历了半个来月的折腾,元气固然免不了大受损伤,但大约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如今,怕就怕老师年事已高,万……?哎,上苍保佑,千万别要有什么不测才好!”
    心中这么叨念着,等来到码头,他就当即决定:由黄宗会负责回村去向母亲和父老们报告县城的情形,他自己则带着黄安登上了一只乌篷船,立即启程,赶往绍兴去。
    余姚虽说是绍兴府的属县,但距离府城也还有百余里的水程。黄宗羲自然十分焦急。有好一阵子,他坐在船头,尽自睁大眼睛,不断向着日落的方向眺望,并且一再催促船家使劲摇橹。无奈时日已晚,船经上虞县城时已是初更时分,只得就近胡乱泊了,翌晨再行赶路。结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乌篷船才抵达绍兴府城外。
    作为浙东地区的大府,绍兴城正坐落于两个县份之间。西城,属于山阴县;东城,属于会稽县。刘宗周的府第,就在城东北的蕺山脚下。不过,自从绍兴通判张愫跟着杭州的潞王向清军递了降表,并被任命为知府之后,刘宗周为着表示决不做“鞑子”的顺民,早在大半个月前就拜辞了祖庙,搬到东郊外的水心庵去居祝因此,这一次黄宗羲本来也打算先不进城,但是临时被黄安提醒:如今绍兴也已经起义,老师会不会又搬回城里去?于是,当船抵东门外码头时,主仆二人便决定先上城门去打听一下。
    绍兴的城门自然要比余姚的城门高得多,而且因为已经扯起义旗,门前的防卫也颇为森严。与余姚一样,城门边上也立了一个兵站。不过,也许因为交通要道是在城南,这里的热闹程度却远不如余姚。黄宗羲主仆二人迎着西坠的夕阳,来到城门口,向把门的军士说明身份和来意之后,一个门监模样的瘦脸汉子走了过来,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刘总宪么,嗯,已经迁回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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