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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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2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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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隔壁那几家呢?也是像你们一样么?”
    “隔壁?我奴、我奴不知道。真、真的!”
    黄宗羲不再问了。他又一次打量一下屋子,发现以往也常有来往的这户人家,在自己离开之后的半年工夫,似乎变了很多。他记得,这茅草房子是去年夏间才拆了重盖的,为的是替“大头”娶媳妇。碰上他刚刚从南京狱中逃得性命回来,还同家人一道前来道贺。那时屋子里添置了好些新家什,连被子也已换成新的。
    可是眼下,新家什全不见了。床上是一堆又黑又破的棉絮。大人和小孩身上也没有一件光鲜像样的衣裳,而且一个个看上去又黑又瘦,目光呆滞,没精打采,其中有一个一直躺在床上没起来,像是正在闹箔…“大相公,不是阿拉……实在是阿拉家时运不济,本来还有阿果,偏生八月打仗,又打殁了。故此……唉!”一个颤抖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正是床上躺着的那个病人。
    黄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过,随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里战死的十七个同村义兵当中,这户人家的小儿子阿果确实就在其中。他还记得,那是刚满十七岁的一个小后生,平日寡言少语,遇事从不出头。因此连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怎么死的,事后竟然没有人说得清……尽管如此,得知对方是战死者的家属,黄宗羲先前那股子愤慨,就顿时失却了势头,并从心底里生出歉疚和不安。他迟疑地望着那一张张悲苦的脸,有心说上几句安抚的话,但终于觉得其实于事无补,只得摆一摆手:“嗯,我……昨儿夜里刚到家,今日只是出来瞧瞧大家,没有什么事,你们都歇着吧!”说罢,便招呼黄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面去。
    “这一家原来是殁了亲人……那么其他人呢,难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泞的村路当中,望着前一阵子进去过的、至今仍旧静悄悄的那两幢茅舍,黄宗羲沉吟地想,待要过去问一问,又多少有点害怕碰上刚才那种情景,结果,只得无可奈何地扭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哎,大、大相公!大相公!”当黄宗羲一行走出十来步之后,“大头”的阿爹忽然在后面呼唤着,急急赶了上来。
    “哎,大相公!”他来到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停下来,伸出胳臂,指着村子背后的化安山,说:“大相公,‘大头’,还有他们,你到别处寻不到的,都在山神庙里躲着哩!”
    大约发现黄宗羲大瞪着眼睛,半天还回不过神来,老头儿低下头去,嗫嚅说:“他们,他们,是在躲大相公,还叫我们都躲起来,不要露面……”黄宗羲本想问:“‘还有他们’是指的什么人?”昕了这话,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噎住了。
    “嗯,你……你是说,他们在躲我?”他机械地、含糊地问,同时觉得,在此之前,他一直藏在心中、还残存着某种希冀的东西,终于发出破裂的声音。他张了张口,打算做出辩解,结果却咬紧了嘴唇,默默转过身去。
    “……我说呢,就算死了人,也没有关起门来不见人的道理。原来是为的这个——不错,那一仗死伤的人是多了点。可难道是我想这么样的吗?我也指望一个人都不死,但办不到呀!当时,连我自己也是在拿性命往刀头上碰!结果他们仍旧不体谅,竟然全体躲起来不与我见面……”“他们、他们怕你大相公回来要粮要饷……”正当黄宗羲在心中苦笑着,自怨自艾的时候,耳朵边忽然钻进来这么一句。
    “哼,他说什么?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黄宗羲软弱地、冷淡地想,并没有立即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就像忽然被针刺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迅速抬起头,但仍旧疑心自己听错了:“是怕我回来要饷?他们?”
    看见老头儿胆怯地、然而却是肯定地点点头,他才“氨的一声,再度呆住了。不过,这种恍然大悟也只是片刻工夫。因为村民们这种做法的真正意图,是如此令人意外和震惊,以致相比起来,他先前那种惟恐得不到谅解的担心,不管被证明是有必要也罢,没有必要也罢,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娘希匹!我说呢,老三何以死活不露面,也寻他不着,原来他是怕我问他要粮要饷!还伙着村里的人躲起来,不同我见面!”
    由于从昨夜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谜团,忽然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竞意味着自己此行很可能空手而返,意味着前方——接下来还有后方的巨大混乱、失败、流血和死亡,黄宗羲浑身的血液就因焦急和气愤而重新沸腾起来。虽然“大头”的阿爹那张没牙的扁嘴巴还在不停地张合着,像在诉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只管猛然转过身,大叫一声“走!”领着仆从们,气急败坏地朝化安山的方向赶去。
    三
    “大头”的阿爹所说的那座山神庙,坐落在化安山脚的小路旁。说是庙,其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幢泥砖砌墙的小瓦房。由于年久失修,从外观到内里都已经相当破旧。进去是一方高低不平的小小天井,低矮的堂屋正中设着香案,上面供着一座落满灰尘的神像。两旁的帐幔长年累月地受着烟熏火燎,已经破烂变黑。
    右首的耳房早就塌掉,剩下左首的一间也是又狭又小,由于没有庙祝,加上平日除了村民上山打柴路过,进来歇一歇脚之外,也没有人居住,因此只用来胡乱堆放些柴草杂物。当黄宗羲领着黄安和另外两名亲兵走了整整五里路,来到庙前时,发现大门虚掩着,门前的泥地踩得稀烂一片,里面却静悄悄的。不过,黄安这回有了经验,也不等主人示意,一把推开门扇,就直闯进去。果然,从堂屋到天井,居然密密麻麻地满是人。也许是因为没有料到会被发现,也许是来了许久,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因此一眼看去,他们各自蹲的蹲、坐的坐,全都闷声不响。甚至庙门这边传出了响动,他们还呆呆地坐着,没有几个人把脸转过来。
    “好啊,找了大半天,原来你们全躲到这里乘风凉来了!”看见黄宗羲跨进大门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黄安首先大声发出叱喝。
    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村民们这才纷纷回过头来。当看清原来不是他们的同伴,而居然是黄宗羲及其随从,一阵惊慌的骚动就迅速传遍全常不过,大约发现已经无法回避,他们不久又重新安静下来,像一堆木桩似的挤聚在一起。
    “咦,你们怎么不说话?”黄安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一边继续质问,当发现并没有三爷黄宗会的身影,他胆子就愈加大起来:“莫非都吃了哑巴药不成?”
    “……”
    “噢,这就怪了,”黄安眯缝起眼睛,用挖苦的口气催促说,“你们既然有胆子躲在这里,怎么会没有胆子说话?”
    “……”
    “喂,喂,怎么?你们真的不开口?再不开口,我可要骂人啦!”
    “……”
    看见即使这样催迫,对方仍旧没有反应,黄安当真冒火了,他瞪大眼睛,使劲一跺脚:“吓,娘希——”然而,没等完全骂出口,却被黄宗羲一伸手,拦住了。
    黄宗羲拦住亲随,是因为经过长达五里路的跋涉,他的想法多少起了一些变化。无疑,村民们竟然串通起来抗拒纳饷,这使他极其恼火。特别是三弟黄宗会,作为身负重责的粮长,竟然也置大局于不顾,不仅不全力配合征集,反而也同村民们一样,想方设法躲着不同自己见面,尤其使他感到不可饶耍因此在最初那一阵子,他简直咬牙切齿,恨不得即时飞到山神庙,逮住这些可恶的家伙臭骂一顿,然后逼着他们立即把粮饷如数交出来!只不过,当他一边赶路,一边把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之后,渐渐又觉得,对方试图耍赖逃避,这一点固然无可怀疑,但如果据此认定他们是成心捣鬼拖延,又似乎不大说得通。因为眼下在前方等着粮饷的是本村的子弟兵,沦情论理,他们总不至于任凭亲骨肉在前方挨饿受冻,都狠心不管。更何况前方又要开仗的消息,这些天已经在浙东各府县传得沸沸扬扬,就为着绝不能让鞑子打过来这一点,人们恐怕也不至于糊涂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有意捣乱。就算村中的愚民们不懂,黄宗会也总不至于伙着他们这么干。那么,就是说,他们或许确有十分为难之处,一时错打了主意也未可知?说实在话,黄竹浦的贫穷,在通德乡一带是出了名的,近大半年来为着打仗,从村里硬抽去了三四十名丁壮不算,还得倒过来贴钱贴米地养着,负担之吃重,可想而知……这么想着,黄宗羲就变得稍稍冷静一些,觉得事情也许并不是像自己原先认定的那么简单,有进一步究问清楚的必要……“列位父老乡亲!”等黄安把那句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抓着脑袋退到一旁之后,他就交拱起双手,恳切而恭敬地朗声说:“宗羲自六月离乡,率兵打鞑子,因战事繁忙,久疏存问。昨夜才得便返回,不知列位齐集于此,拜望来迟,甚是得罪!请受宗羲一礼!”
    说完,躬着身子从左到右深深作了一揖。
    在黄竹浦,入仕做官的人历来就不多,像黄宗羲这样算是父子两代都当官,而且在外间都享有声誉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他们太仆公府家在村中一直很有威望。如果说,刚才村民们默不作声,主要是心中害怕,不知会受到怎样处置的话,那么现在看见大老爷居然不但不问罪,反而行起礼来,都感到既意外,又惶恐,不由自主地纷纷还礼,并且发出含混不清的谢罪声。
    看见村民们终于有了回应,黄宗羲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接着又说:“适才黄安这奴才不知高低,出言狂悖,多有冒犯,其实可恶!宗羲这就责令他向列位谢罪!”
    他于是回头喝叫:“可恶的奴才,还不赶快跪下,向父老乡亲们叩头认罪?”
    黄安先前那一阵子狐假虎威,本是自以为摸准了主人的心思,想卖个乖,没想到黄宗羲到头来是这么一种口气,倒呆住了。忽然听到还要他当场认错,一张脸顿时涨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但终究挡不住主人厉声催促,只得垂头丧气地跪下去,向着大伙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
    这一下,更加出乎村民们的意料。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先是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到末了,尽管有些人仍旧心存疑虑,站着没动,但更多的人却“哄”的一声,纷纷走上前来,有的忙着扶起黄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尘,有的则赔着笑脸向黄宗羲招呼、问候。场面上的气氛终于变得活跃起来……“大相公,不是乡亲们有意躲着你,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待到最初的寒暄结束,黄宗羲在大家让出来的一角石阶上坐下之后,族长——一位长着三绺小胡子的干瘦老头儿用嘶哑的嗓门解释说,“你不知道,自打你走了之后这大半年,到我奴村里来要粮要饷的,可是几乎不曾间断过!你想我奴村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况且向来就是穷,能有多少粮饷可出?咳,光景实在是一日不如一日啦!”
    “不错,”另一个人接上来,“大相公若是早上十天半月回来呢,乡亲们拼着不吃不穿,也要把粮饷的事给你办妥!可眼下实在是难到了极处,刚刚才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把一拨子瘟神打发走了,已经把家家户户的都折腾个衣裳见肉、锅底朝天啦!田里的庄稼又还没长起来,要我奴上哪里再张罗这一份粮饷去!”黄宗羲眨眨眼睛,听得有点糊涂:“嗯,你们是说,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也来收粮收饷?”
    “啊呀,原来大相公还不知道!”好几个声音同时叫嚷起来,“多着呢!什么方侯爷大营的,王侯爷大营的,还有乡里的,县里的,一拨接一拨,都来要粮要饷!还要好鱼好肉款待,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鞭子抽,还要把人锁了送官府去,凶得很!”黄宗羲不由得皱起眉毛:“嗯,这——这可都是真的?”“大相公,莫非我奴还敢骗你不成!这里的人,有多少挨过他们的骂,挨过他们的打,谁能数得清!”站在近旁的一个精瘦汉子愤愤地叫起来。黄宗羲认得,正是那个“大头”。只见他双手揪住衣衫的前襟,向两边“嗤”的一声撕开,露出胸膛,上面赫然横着一道紫红色的伤痕,“这是昨日他们才给留下的,大相公不信就看看吧!”
    “是呀,还有我!”“还有我们呢!”随着话音,好几个人挤到跟前,各自把受了伤的胳膊和腿伸了过来。
    黄宗羲不由得愕住了。不错,自从鲁王政权在绍兴立朝之后,浙东的义军一下子扩充到十万人,不管有仗打没仗打,这些兵都要吃要穿。而数额如此之大的粮饷开销怎样维持,一直是令朝廷十分头痛的难题。而因为争饷,各路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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