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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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2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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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董小宛那闪动的眼神显得那样焦急、可怜,充满着祈求的意味……于是,他心中不由得一动,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迟迟疑疑地回了一礼,又望了望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的冒襄,心神不定地坐回椅子上。
    现在,屋子里再度静了下来。已经走到八仙桌旁的董小宛,紧闭着嘴儿,默默地挽起袖子,拿起一根竹筷,双腿并拢地站着,摆出习惯的姿势。不过,她并没有马上开始演唱,而是微微蹙着眉毛,凝视着桌上那一朵跳动的灯焰,仿佛在收敛心神,又像在暗自选择唱段。末了,只见她手腕一动,用竹筷在桌面上轻轻敲出节拍,先哼出一段音乐的过门,然后轻启朱唇,曼声地唱起来—— '高阳台'凛凛严寒,漫漫肃气,依稀晓色将开。宿水餐风,去客尘埃。思今念往心自骇,受这苦谁想谁猜?望家乡,水远山遥,雾锁云埋。
     '山坡羊'翠巍巍云山一带,碧澄澄寒波几派,深密密烟林数簇,滴溜溜黄叶都飘败。一阵两阵风,三五声过雁哀。伤心对景愁无奈。回首家乡,珠泪满腮。
    情怀,急煎煎闷似海;形骸,骨岩岩瘦似柴。
     '念佛子'穷秀才,夫和妇,为士马逃难登途,望壮士略放一路。捉住!枉自说闲言语。买路钱留下金珠,稍迟延,便教你……这是南戏《拜月亭》中的一节,是主角蒋世隆与王瑞兰夫妻逃难,途中遇盗时所唱。也许去年董小宛跟着冒家逃难时,有过类似的遭遇,这会儿心有所感,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节曲文。不过,在给余怀送行的当口上,却唱什么“遇盗”一类的话头,未免有点不吉利。因此,不等她唱出最后那“身丧须臾”四个字,冒起宗已经摇着头,大声打断说:“嗯,不好,不好!这曲子不好,另挑一个好的唱!”
    董小宛本来正沉浸在曲词所展现的情景里,加上这么接连三支曲子唱下来,早已经止不住情怀惨戚,泪光闪闪。冷不防听见公公一声断喝,她才蓦地惊觉过来,连忙揩着泪眼,抱歉地赔笑说:“哦哦,公公说得是,这曲子是不好,奴家另唱一个别的,另唱一个别的!”
    倒是余怀,在董小宛开始演唱时,虽然还有点心神不定,但两三句曲词送入耳中之后,他的情绪就仿佛受到一只无形的手安抚似的,渐渐松弛下来,并且不由自主地被对方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曼妙歌声所吸引;而随着曲牌的转换,更被其中所传达的离乱情怀深深地打动。加上屋子里的光景又是一灯如豆,人影憧憧,也为这一段绝唱平添了无限凄惶紧迫的气氛。因此,当听说董小宛要另唱别的,他反而感到有点意外,正打算表示用不着,照这么唱下去就极妙!但是一抬头,却碰上了冒襄冷冷的目光,仿佛在质问:“哼,你还没听够么?你到底还想听多久?”
    余怀不禁微微一怔,随即霍然醒悟,马上说:“哦,多谢赐曲!本欲领教,惟是时辰着实不早了,小生还要收拾打点,那就留诸他日吧!”
    说着,他就对冒襄告罪地拱一拱手,首先站立起来。
    二
    “相公,时辰不早了。你喝了半天的酒,想必也倦了。洗过脸,就早些儿歇息吧!”董小宛端来一铜盆热水,赔着笑脸说。这当儿,东厢那所破屋子里的酒席已经结束,夫妇二人也回到他们日常就寝的西厢房里。
    冒襄没有吱声。
    “哎,今日可把妾身吓坏了。”董小宛一边把脸盆放到矮凳上,一边管自唠唠叨叨地又说,“从来没有见过老爷这样子,喝了那么多酒,还生那么大的气儿。”
    冒襄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依旧闷声不响。
    董小宛看看他,随即走向用门板搭成的卧榻,拿过一把破扇子,一边开始拂床安枕,一边又说:“余先生明儿就要走了,眼下兵荒马乱的,他打老远来一趟不容易,相公可要送他一送?不过,相公的病刚好,走远了却不相宜,要不就让冒成代相公送一程好了!”
    这么说了之后,发现冒襄始终不答腔,她就走过来,忽闪着大眼睛,瞅着丈夫,关切地问:“相公,怎么不说话?莫非身子不清爽?”说着,便伸出手,去探冒襄的前额。
    “不是!”冒襄一摇头躲开了她。
    “那么……”
    冒襄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原来的地方,冷冷地说:“你不是没唱够,还想唱么?那么你就唱去呀!要是觉着在这儿不尽兴,你就回秦淮河去好了!在那里,你爱怎么唱就怎么唱!便是唱到天亮也没有人会拦你!”
    董小宛眨眨眼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相公,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是觉着在这儿还唱不够,就回你的秦淮河去好了!”冒襄提高了声音。
    起初,董小宛还故作惊讶地望着丈夫。但当发现这种办法根本不足以缓解冒襄那凌厉的锋芒时,她的眼神就变得暗淡了,终于,无言地低下头,慢慢地走开去。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毅然转过身来,重新装出笑脸:“哦,原来相公还为这事生气呀?其实,妾身又何尝想唱。可是老爷……”“你别往老爷身上推!”冒襄一挺身站起来,爆发地说,“老爷他是喝醉了酒!可是你也喝醉了么?你一没喝,二没醉,可是一听说要唱曲,你就乐颠颠的没把魂儿也丢了!又是唱又是哭,唱了一曲还不够,还想唱第二曲!我问你,你现在是什么人?还是秦淮河上卖唱的婊子吗?啊?说呀!你莫非还是秦淮河的婊子不成?啊!”
    冒襄咬牙切齿地质问着,申斥着,显然,要不是多少还顾忌着被上房的父母和下屋的客人听见,他的声音还会更大一点。但无论如何,让侍妾上场,给客人唱曲助兴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如果说,刚才迫于老父的严命,他只得屈从的话,那么此刻,他就忍不住把满心的怒火,都倾泻在可恶的、不要脸的侍妾身上。
    董小宛的笑容僵住了。一种混杂着绝望、委屈和痛苦的表情,从她那张变得越来越惨白的脸上呈现出来。末了,她呆呆地退到床边,颓然坐了下去。
    “哼,你要真是个卖唱的婊子,倒也省心,那你就唱好了,与我冒襄无干!
    可要是那等,你当初就别嫁进我冒家来呀!既然死乞白赖地嫁进来,那你即使是硬装,也得装出与这个家相配的格分儿来!要知道,纵然你不要脸,可我冒襄还要脸!”
    冒襄越骂越上劲。可是董小宛分明已经很有经验,始终不回嘴。只是当丈夫不知不觉地又提高了嗓门时,她才担心地偷偷望着窗外。
    这多少提醒了冒襄,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放低了声音。然而,由此却想到了家里的其他人,他又悻悻然说:“你进门都三年多了,家里却有人总拿你当婊子看。你觉着委屈,委屈得要死!可你怎么不想想,要人家不再那等看你,你自己就得做出个样子来呀!像今晚这事,我已经再三替你拦着,可你就是懵懵然一点儿不醒悟,还像得了天大抬举似的唱了还想唱。这叫什么?这叫做生性下贱,烂泥糊不上壁!”
    这最后两句话,冒襄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像刀子似的又锋利又冰冷,简直可以置人于死地。然而,董小宛却忽然抬了抬头,眼睛里闪出一丝意外的神色。
    但碰到丈夫那吓人的目光,她又自知有罪地赶紧垂下脖颈。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冒襄的怒火才算好歹平息了一点。虽然嘴巴还在翕张着,一些凌厉的语句还在喉头翻滚,但当目光落在董小宛那逆来顺受的姿态、那尖削憔悴的脸庞上时,他终于迟疑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末了,他转过身,一边走向搁在矮凳上的脸盆,一边气哼哼地说:“今晚这事,冲着是父亲的主意,总算还情有可耍不过,今后你可得给我留神着点!若是再这么自甘下贱,我可不会像今日这等轻饶你了!”
    这么最后警告了侍妾之后,他就俯下身去,开始动手盥洗。
    谁知,董小宛却忽然抬起头,眼睛闪着泪光,神情激动地微笑说:“相公,你怎么不骂了?你再骂呀,妾身喜欢听呢!”
    冒襄不由得一怔,从脸盆上抬起头来:“你喜欢——我骂你?”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相公再也不将妾身当婊子看了!妾身真是好喜欢,好喜欢!”
    董小宛真诚地说。灯光下,她的脸容显得异样的明朗、舒畅和安详。
    本来,看见侍妾挨了训斥之后,居然还笑,冒襄已经恼火地竖起了眉毛。蓦地,听对方说出那么一句,他心头不由得一颤,噎住了。半晌,他慢慢地直起腰,觉得一股热流从胸膈问冒了起来。那是一股遥远的、辛酸的热流。他转过身,默默地、深长地望着侍妾,末了,叹了一口气。
    “啊,相公不要这等难过!”董小宛激动地急急说,“我自跟了相公之后,安生的日子虽然不长,但那一份可心,那一份甘甜,妾身一生一世都会记在心里!”
    冒襄抬起头,望着桌上的油灯,喃喃地说:“啊,你还记得?”“记得,记得!”董小宛使劲地点着头,“妾还记得,那年刘渔仲大人受钱大宗伯之托,送我到如皋时,妾身在船中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相公来接,心中十分惊疑。后来忽然来了一班、丫环老妈,把我簇拥上岸,更觉害怕。后来到了一处单门独院的住所,看见里面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样样齐全,问起因由,原来是奶奶着人安置的,心中一块石头这才登时落了地,知道妾身真真遇着好人家了!”冒襄点点头:“那天是因为父亲在花厅设宴,招待黄太冲,我当时还没将娶你的事禀明父亲,故此一时抽身不开——不过,你来7之后,记得足有一个月,你一不弹,二不唱,三不施粉描眉,一天到晚只管绣花念佛,活脱就像个小尼姑子!”
    “啊,那时妾身的心里,就如一下子脱出万顷火云,落到了清凉界中。一想起向时那五载风尘岁月,就像一场地狱噩梦,心里直哆嗦!”
    看见一旦提起过去那种从事卖笑生涯的岁月,侍妾仍旧是一脸惶怖的样子,冒襄就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安慰地握住她的两只小手,说:“后来就好了!
    记得那天把你正式带进府里叩见父母,两位老人家一见就十分喜欢,都说,没想到襄儿娶回这么个可人儿!不过,也难得你居然就懂得许多,知书识礼,绣花念经,也还罢了,你居然还会品香制香,莳花种草,烹调美食,而且样样都出手不俗,别饶新意。记得你那年弄的秋海棠露,就是一绝!别人都说这秋海棠又名断肠草,不能食用,谁知你做出来让大家一尝,味道竟是比那些梅花、野蔷薇、玫瑰、桂花、菊花制的露都要好出多多!还有那些桃膏瓜膏、火肉风鱼、醉鲟醉蛤、烘兔酥鸡,全都是一时美味!哎,可惜如今又哪儿去寻这些东西呢!”
    “啊,会有的,会有的!只要相公喜欢,妾就必定想法替相公弄出几样来!”
    冒襄苦笑着摇摇头:“你可千万别去弄,我是说说玩儿罢了!你为了我,已经受了许多的苦,瞧你这双手,都磨出茧来了!还有你这身子,也真是瘦得多了。
    听说我闹病那阵子,你每日把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只吃一顿糠菜,还得张罗许多家务事。唉,实在太难为你了!”
    董小宛痴痴地望着丈夫,突然张开双臂,使劲把他抱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相公,相公!妾身真是太、太疼惜你了!你知道么?为了你,妾身就是即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冒襄也已经动情地把侍妾揽进怀里,听了这话,顿时眉头一皱,不高兴地说:“你胡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可是……可是,”董小宛流着泪说,“妾身十岁时,我娘听说石城门外的江神庙有个瞎先生算命很灵,就带我去让他算。那瞎先生当时就说,我的命煞重身轻,又多刑冲破败,怕年寿不长……”听侍妾说得认真,冒襄倒呆了一呆,但随即摇摇头,抚摸着她细密柔软的秀发,断然说:“那些走江湖的,十有八九都是靠吓唬糊弄人骗饭吃,你能信他!
    哎,时辰不早了,赶快洗一洗,上床睡吧!”
    由于丈夫这样说了,董小宛也就似乎得着倚仗似的,脸上重新绽开了笑靥。
    她笑得那样开朗、宁帖和长久,是嫁进家门三年多来,从未有过的。
    小半天之后,随着破宅子中这最后一盏油灯的熄灭,整个院子也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只有变得繁密起来的唧唧虫声,像奏响了一支夏夜的乐曲,它们热烈地、不疲倦地演奏着,给人们的梦境,注入几许甜蜜,几许安详……这乱离时世中的一夜,如果不再发生别的事情,也许好歹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冷不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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